母亲不老
天刚蒙蒙亮,母亲打来电话:“明天是你生日,不要忘了。”自从我小家庭住到市区以后,每个生日之前,母亲都会提醒。
年近九十的母亲,身子越来越弯曲,揣面没有劲,不能弄饼蒸馒头,只有煮点稀饭烧点汤。眼睛看东西模糊,切菜刀口会割破手,腌的萝卜丝有筷子粗。晚上看电视不关机,困了眯会眼,醒了再看。母亲确实老了,但对子女的爱,还是那么的倾情,一直没有减少。
过去回老家,心思放在单位工作上,来去匆匆。母亲要我在家多蹲一会,叫我吃了饭再走,我不经意地回答说,没有时间。母亲两手不住地搓围裙,眼睛里露出失望的神色。退休后,经常回老家,住一两个晚上,陪母亲说说话,家前屋后转一转,老人家很高兴,弯腰曲背,忙里忙外,巴不得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拿出来给我吃。
母亲住在农村弟弟家里。每次我要回去,母亲知道后,就坐在菜园边,或者倚在树干上,痴痴地等着我。我要走了,她把新鲜的瓜果蔬菜理好装好,让我带着,关照慢点开车。车子上路,母亲仍然跟着走。后视镜里,母亲两手搭在额头上,身影渐渐变小。
还没回到城里,母亲电话就来了,问到家了没有。这以后,为让她放心,车到小区刚停下,我立即电话报平安。远途旅游,出发前告诉她要到什么地方,一共几天时间。旅途中,她在家,天天对弟弟说:“下去那么远,肯定冷,不知你大哥衣服带得多不多?”“生地方,叫你大哥晚上不要出门。”“问问你大哥,什么时候回来?”那次我在俄罗斯圣彼得堡,深夜,老家下大雨,弟弟早睡了,母亲睡不着,打电话,问我雨下得大不大,带没带伞?母亲用的老年机里有我们兄弟姊妹的号码,她不识字,连估带猜,常常岔东岔西。弟弟叫我以后出远门不要让母亲知道,省得她天天在家惦记。
在老家过年,晚饭后弟兄打牌,母亲一直在边上陪着。时间长了,她坐在凳子上打盹,催去早点睡,不肯,要等到结束。我住的房间没有空调,母亲提前把电热毯开着,毛巾、热水、脚盆、拖鞋,还有小便桶,一一备好。我洗完脚,她抢着倒洗脚水。母亲驼背,给她买只乳胶枕头,枕边是半圆形的,她一次没用过,平时装在袋子里,我在老家住宿,才拿出来放在我的床头。
我肠胃不好,要少吃油腻食品,适当控制食量。母亲看我吃得少,怕我不可口,一天三顿饭,每顿都问我想吃什么。第一碗饭总是盛给我,我要半碗,她总是盛满。吃饱了,还要再加一小勺。我经常吃南瓜小米粥,想带点南瓜回来。老家没有,母亲跑到几个邻居家找南瓜,第二年她自已种,结了一大堆,我不再买南瓜。
农业生产大包干之前,我们家老少十多口人,只有父母两个全劳力,年年透支,缺吃少穿。我们的衣服老大穿过老二穿,补丁摞补丁。玉米是粗粮,春天也会接不到麦子上场。我感冒发烧,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煮山芋的锅里,母亲在锅边多下一勺玉米糊,那是给我的病号饭。喝着玉米糊,浑身热乎乎的。
几年前,母亲遇车祸,颅脑损伤,昏迷不醒。出了重症监护室,医嘱少量进食,不要下床大小便。母亲不吃不喝,只靠输液维持营养。劝她吃饭,她总是说不饿。后来知道,母亲害怕儿女费事,等到能下床才吃喝。交警部门判定车主负主要责任,车主迟迟不予理会,费用全由家里负担。母亲刚能扶着墙壁行走,就不给再用药,催着出院。
那次回老家,弟兄几个一起吃中饭,母亲特地拿来她的大彩照,眉飞色舞地说:“前几天照相的到村里来,我去照了一张,现拍现洗,价格便宜。阎王佬迟早要来带我走,等到了那一天,就挂这张照片。”看着照片上母亲的满脸笑容,我们弟兄几个知道,母亲怕麻烦我们,连自己的遗像都准备好了,心里一阵难受。
母亲原来住的房间,现在腾下来,留给我回来住。我有个习惯,起床后就叠被子。满头稀疏白发的母亲过来要帮忙,我不让她插手。她弯腰曲背,就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母亲在,老家就在,我也会常回来陪伴母亲。万一哪天在这个房间挂上那张遗像,这个家,我还会常回来吗?多么希望母亲驼着背,经常在这个家里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