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锅之乡——尚沟

砂锅匠手脚并用,脚蹬铁轮,双手握着板锤不停击打石盘上的泥饼,古老的轮盘,在砂锅匠人娴熟地操作下,如带电的机器般飞旋起来……
千百年来,磨街乡尚沟村人凭着这门手艺在四面大山中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以纯手工制作砂锅换取一家老小的安然生活,可以说,砂锅,是尚沟人的衣食父母;尚沟,是砂锅的故乡。
禹州,钧瓷之都,因钧瓷产业名闻华夏,源远流长。追根溯源,民间的制陶业便是这些精美钧瓷艺术的来源和依托。如今在尚沟村,仍然有执着的砂锅匠人延续着传统手工制作砂锅的习俗。
83岁的苏康焕是远近闻名的砂锅匠李文成的徒弟,85岁的苏三师傅,83岁的张德兴师傅,68岁的李清林,55岁的李民选,52岁的李战民等是尚沟村还在坚守制作传统手工砂锅的民间手工艺人。这门手工技艺是他们的精神寄托,他们希望有做不完的砂锅。
从前,匠人们不吝啬岁月,雕琢时光,也雕琢技艺。他们安静地立于时间之外,任凭世事沧桑变幻,兀自岿然不动。
“神垕大白碗,尚沟大砂锅。”尚沟村的砂锅远近闻名,做多少都不愁卖,几乎家家户户烧制砂锅。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尚沟村还有大大小小27家砂锅窑。年年岁岁,尚沟人凭着匠心、用心、精心和恒心对抗生活的磨砺和坎坷。他们的手工作坊虽然简陋,但对工序不厌其烦,对技艺精益求精。窑炉造型酷似馒头,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设计合理,节省原材料。尚沟砂锅的制作流程有取土、陈化、洇土、烧炭、烧渣、配料、碾碎、过筛、和泥、静置、揉粘、捶饼、制胚、割沿、成型、晾干、沾药、装窑、焐色等十八道工序。
尚沟砂锅匠的早晨是从黑黢黢的半夜开始的,他们因为怕浪费煤油而从不点灯,悉悉窣窣地穿好衣服,便开始准备一天要用的泥土……
这些泥土颇有讲究。秋霜一落,地里的红薯收获后,进入了农闲时节,而砂锅匠们却开始忙碌起来。他们不但要做砂锅,还要到隔架山的菜坪山或刘家门去挖土,因为那里土质细腻,粘性最大,做出的砂锅最好用。
富裕的砂锅窑主用牛车,更多的尚沟人则担起荆条编制的筐,一车又一车,一挑又一挑,尚沟人干活不惜力,优质的黏土翻山越岭堆满了尚沟村各家各户的院落,经历寒潮、上冻、春醒和时间的风化与沉淀。年过完,春天来了,万物苏醒,这些土要被适量的水浸润松散,按一定的比例掺入黑炭和白煤渣。尚沟人称烧窑后剩下的固体废物叫白煤渣,白煤渣质地较硬、耐火烧,是烧制砂锅的理想材料。
尚沟人先在地上铺一层烧透的炉灰,然后把混合了白煤渣和黑煤渣的黏土平铺在白煤渣上,套上健壮的黄牛拖着沉重的石磙,一圈一圈,在这些混合物上不停碾压,直到像面粉一样细腻,用耙耙匀。
这时候,筛子靠在了墙上,细碎的混合物被一锹一锹接连不断地撂在筛子上全部过筛,过筛后的土像一座小山,在中间扒个坑,取水洇湿,用水量的多少全凭师傅经验,不能稀也不能干。一点点拌匀后,再一层层码放在屋子里,盖上塑料膜,这叫扪土。一为保湿,使泥土黏性更大;二为防尘防杂质,保证烧熟的砂锅不会出现孔洞而漏水。
“楸花开,砂锅快”。春深似海,颀长的楸树要开花了,砂锅匠人们抖擞精神,使出浑身解数,亮出十八般武艺,整个尚沟村就像一场砂锅制作大赛,大家争先恐后,力求做得既快又好。尚沟人有自己的生意经,楸树开花时节和农历的冬月、腊月,砂锅的销量最好,也是砂锅匠人们最忙碌的时候。
大砂锅窑上的砂锅匠只负责烧制,批发零售有专职的伙计。而一般的农户家庭,自己做自己卖。为了节省煤炭,他们往往几个家庭搭伙,做好砂锅坯一起烧制,忙得不可开交。也许,匠人们品咂的生活滋味本就蕴涵在变而不猛的季节里,他们烧制砂锅的疲惫和艰辛被迎面而来的山风抚慰,小小的尚沟盆地洋溢着忙碌而幸福的气息。
砂锅匠起早贪黑,每天重复着辛苦的劳作。天刚蒙蒙亮,砂锅匠就按一天的用量取出屋子里存放的泥土堆在院子中央,他们用脚一遍又一遍地踹出泥土最大的粘性。因为泥性不好绝对做不出好砂锅,每一步都马虎不得,任何一个程序的失误,都关系到烧制砂锅的成败。泥踹好后,师傅们仅凭手感就能准确地抓出制作一个砂锅的用量,然后在简易的操作台上像和面一样反复揉搓,直到光滑劲道。
置于轮盘上,开始用板锤捶打,脚要不停地蹬着轮盘下部的铁轮子,使轮盘不停转动,随着板捶的吧嗒吧嗒声,轮盘带着泥饼在双手的轮番作用下,一左一右,一推一转,边推边打,轮盘上的泥饼在两只板锤的左右击打下,和石盘融为一体,在惯性的作用下自然地飞旋起来。古老的手工装置,在砂锅匠人娴熟地操作下,如带电的机器般旋转不停。
热浪倾城,简陋的操作间里闷热异常。只见师傅放下板锤,轮盘随即停下来,迅速把泥饼托起,把模具放在轮盘上,把撒上炉渣灰的泥饼裹在模具上,再次用板锤拍打,厚薄均在1.5厘米左右,直到与模具完全贴合,坯模一体,捏上三足,放置一旁。轮盘上再放上和好的泥饼,把准备好细炉灰的瓦盆置于泥饼上,中间扒个窝,放入捏好三足的坯模,师傅精准切下口沿处的泥巴,抽出模具,模具光滑如初。
师傅把搓好的软泥条粘在口沿处,脚蹬着铁轮子,随着轮盘的转动修型整沿,用细如发丝的麻条刷子沾着水在口沿上扫上一圈,圆圆的砂锅口有了边和沿,内沿低外沿高,保证做好的锅盖盖上去不至跌落打碎。
紧接着,师傅又用细泥条给砂锅坯捏上柄或着锅耳,一个完美的砂锅坯终于大功告成。它们一个个整齐地排列在阳光下享受日光浴和山风的吹拂,直到彻底干透。
拍泥饼,做锅盖,会用上一种特制的刮刀去掌控锅盖的半径,穿个小眼,捏上锅钉,在阳光下晾晒。
砂锅干透了,师傅在釉盆里放入细细的白善土,倒入适量的水,依顺时针方向搅拌成稀稠合适的糊状,看起来有点像熬好的米汤。把干透的砂锅坯扫除灰尘后,浸入釉盆,里外沾匀,这个工序叫上釉。上釉后的砂锅坯再次码放在阳光下,干燥后就可以盖上锅盖装窑了。
尚沟的砂锅窑,呈椭圆形,直径和高度都在2米左右,窑筒使用耐火砖材料,底部有风道,两个强壮劳力各执一个巨大的扇板,轮番扇风。入口和出口合二为一,上部椭圆形状,下部呈长方形,宽约2尺,高约4尺。一窑可装小砂锅80—90个,如果是大砂锅可以放40—50个,烧一窑大约一小时,需要棒劳力不停地拍打扇板加大火力。
1600度的窑火,在暗夜里张牙舞爪喷出亮白而刺眼的火焰,师傅透过窑门的缝隙随时观察火焰变化,凭着多年的经验和眼力掌控窑温。他们互相切磋,言传身教,代代相传。烧制出各种尺寸的药砂锅、小砂锅、大砂锅、肉砂锅、汤砂锅、茶罐、温罐、桶罐、生豆芽锅等等种类,满足各种生活需求。
附近的山上有大片大片的槲叶林,有人专门打来槲叶晒干卖给砂锅窑,槲叶是砂锅的美容师。砂锅窑前面挖有两个地窖,烧熟的砂锅像一个个燃烧的火球,被师傅用长长的火杆子钩住砂锅耳挑出,顺势滚上一圈,紧接着,另一位师傅手持火钩子钩起砂锅放入地窖码放好,边放边撒入干燥的槲叶,烟火瞬间腾起,师傅迅速移来盖子,进行闷烟捂色,一个小时后,一个个砂锅有了金属的光泽,银黑闪亮,像一件件艺术品等候需要的人们把它们派上生活的各种角色。
从一抔泥土到一口砂锅,生活的艺术,艺术地生活,砂锅匠人们创造出无限可能,他们被岁月温柔善待。“尚沟人饿不着,做好砂锅窕粮食”,“烧好砂锅,养活一窝”,这些民间俗语形象地说明了烧制砂锅对尚沟人的意义所在。
尚沟砂锅卖相漂亮,以质取胜,赢在细节,具有透气性良好、遇冷不碎、遇热不炸、保温性好,过滤杂质,去除异味等等优点。尚沟人烧制的药砂锅最出名,不仅能使药性发挥最佳,还具有小巧玲珑,精致美观的外形,有双耳、三足、单柄等多个品种可供选择,深受好评销往全国各地。因此,禹州及周边的老中医开出药方后,总会叮嘱患者最好选用尚沟砂锅熬制。
开一次窑一般要烧四天四夜,烧3000—3500个砂锅最划算。一窑一窑,炉渣一层层堆积加高,烧制的砂锅数量相应递减。尚沟人崇尚节俭,遵循自然规律。尽管磨街乡自古以来煤炭资源丰富,但他们懂得朴素的人生哲学。爱护大自然,循环利用,绝不浪费。尽管窑火千年,户户烧窑,尚沟村却看不见煤渣堆。他们把一窑一窑的煤渣子变废为宝,重复利用。一部分碾碎后做了砂锅原料,一部分用来铺设室内外地面,夯实后防潮平整。尚沟人用勤劳和智慧抵御生活的艰辛,与大自然和平相处,在大山的环抱和恩赐中繁衍了一代又一代,薪尽火传。
尚沟人做砂锅,靠的是习惯,凭的是发自内心的热爱。辛苦的劳作之余,他们家人围坐,砂锅里的美味热气腾腾,抚慰他们疲惫的身体,温暖、熟悉而熨帖。他们是“砂锅之乡”尚沟的子孙,爱吃砂锅炖的菜、汤、肉和粥,砂锅对于他们来说,是生活的来源和寄托,是衣食父母,是舌尖上的乡愁,是地地道道的尚沟味道。
尚沟砂锅匠只是中国无数手工艺人的缩影。也许,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大国工匠,却始终践行着匠人的准则。他们无比热爱自己的手艺,却被无情的现实抛弃。如今,砂锅制作技艺已经被收录到了河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尚沟的老工匠听不清也弄不懂,他们的生命里不能没有砂锅。其他的,好像跟他们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