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药山的故事
我有个朋友叫刘俊民,上大学时学的是中文,但是美术系的很多学生都认识他。因为他们喜欢请他去当模特,不是画人体,是画他的脸。
俊民这张脸长得让人一言难尽。这么说吧,美术系的学生把他的脸放到自己的作品里,作品的内涵立刻就厚重了许多,有了中原大地的岁月变迁,沧海桑田。
他这张脸倒也不是虚招儿,这哥们儿的确挺有文化的,喜欢看古书,整天钻在故纸堆里,这些年主要致力于研究典籍中的许昌历史文化。虽然是朋友,我知道俊民看不上我们这些搞文学创作的,他借上大学时一位老师的口说:你们写的那些东西全是自己想出来的,也没个出处,能叫学问?想起这句话,我就想立刻给他发过去一个嘴撇到耳朵上的表情符号。
这哥们儿最近跑到了古代钧瓷的史料堆里,在一份民国的资料里,他发现了这么一段话:“碗石岳出镇西北官山,约三十里碗碱山一带,掘洞取之,达三十丈即可。每斤二十文。”“石岳”字左“石”右“岳”。他各种字典上查不到这个字,算是碰到了难题。
这不是巧了嘛!
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刚好前几年在官山脚下住过两年,而且去过他说那个“碗石岳山”几次。那个“石岳”,其实是“药”字的异写,在当地人的嘴里,那座山叫“碗药山”。
说实话,本人对钧瓷也有一定研究,今天就给有学问的阿民(平常我就这么叫他)讲讲碗药山的故事。这篇文章其实可以从这里开始,但上面这些话不说,下面的话我就说不下去。
钧瓷的制作材料分为坯料和釉料两类。坯料的主要成分是黏土、瘠性材料、溶剂材料。黏土是主要成分,瘠性材料的作用是在烧制过程中形成器型的骨架,让器形在高温下不发生大的改变。溶剂材料是在高温下加速坯料中各种材料的融化与融合。
釉料的主要作用是增强瓷器的实用性与美感。釉料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就是烧制玻璃的材料。烧制完成后,会在瓷器表面形成一层玻璃质,让瓷器的手感更加细腻光滑,同时堵住坯体烧制时出现的细微孔洞,让瓷器不藏污纳垢,便于清洗。
釉料分为玻璃釉和乳浊釉。玻璃釉的成分是纯度很高的二氧化硅,烧出来是透明的,通常用于白瓷。钧瓷使用的是乳浊釉。乳浊釉的主要成分也是二氧化硅,但是里面加入多种金属矿物质,烧制完成后会在玻璃质中形成无数的细微颗粒。正是这些颗粒影响了玻璃质的折射光波,让钧瓷呈现出了五光十色的斑澜色彩。这种色彩同时也遮蔽住了钧瓷香灰色的坯体,等于给坯体化了个彩妆,开了超强美颜。
金属矿物质在钧釉中的呈色效果跟烟花差不多。烟花也是在火药中加入了不同配方的金属矿物质,加入铁能开出蓝花,加入铜能开出红花,不同的是烟花绽放是一瞬间,而钧瓷将这种绚烂定格了下来。钧瓷釉料中主要添加的也是铁和铜,通配方的改变和烧制工艺的调整,铁最终能呈现出从月白到深蓝的釉色,铜最终能呈现从浅红到深红的的釉色。两个色谱即能配成万彩,有时再加入一些矾,呈现一些黄,三原色一齐出马,更是变幻莫测了。
我们现在说的都是成熟的工艺,事实上在瓷器发明后的相当长时间里,人类只能烧制出黑色釉的瓷器。也就是说不管釉料中加入了何种矿物质,如果离开对温度、火候、窑内氧气含量等工艺的掌控,最终烧出来的还是黑色瓷器。就像是我们在抖音上看到别人烤出了色泽诱人的蛋糕,自己去做却只能烤出一块焦碳一样。
黑色釉挺好,工艺简单,成本低,遮蔽效果强,特别适合于民用瓷器,比如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民间普遍使用的餐具就是黑瓷碗,盘子都不用,因为没什么菜,而且菜也可以放到碗里。在钧瓷产区禹州神垕镇,黑瓷碗在几百上千年的历史里都是销量最大的瓷品。无数人端着黑瓷碗吃饭,烧制黑瓷碗的手艺也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神垕人。这种长期的生存联系,让黑色釉有了一个新名字——碗釉。
恭喜各位,我这个皮儿巨厚的发面包子,您终于快吃到馅了。
釉是瓷器烧成之后的名字,烧成之前叫釉料,在神垕镇釉料还有一个名字——药。粉末状的釉料的确像药,像火药,也像小孩生病了不吃药,家长把各种西药片碾碎混在一起捏着小孩鼻子倒进他嘴里的那种药,还像神汉巫婆驱病时突然不知道从哪儿抛出来的一包药。在神垕,药方是个多义词,指治病药的配方,也指釉料的配方。药方是每个窑口的核心机密,最重要的无形资产,反正挺神秘的。
药有黑药、白药、黄药……其中黑药又叫碗药、本药。叫碗药是说它可以用来做碗,叫本药则显示了它排在行首的地位。现代化学分析介入之前,对药的寻找全靠四面八方踏破铁鞋的寻觅和生产中不断的试验。寻找过程中,明朝或者清朝,神垕人在禹州鸠山镇李庄村的一座山中发现了一种神奇的矿石。这种矿石像狗头金一样,是天然完美的黑药,碾粉之后不需要再添加其它材料,即可烧出又黑又亮的瓷碗。
黑瓷碗销量巨大,对这座山上矿石的开采立刻开始了。这座山原来肯定也有名字,但那个名字很快被大家遗忘了,大家记住了它的新名字——碗药山。
碗药山不高,山上石头呈青灰色。石头在山体里面,矿洞越挖越深,按俊民手上那份资料的记载,到民国时到地下三十丈才可取得,那就是一百米了。我到现场看时,山脚下的洞口不到一人高,里面想必也宽敞不到哪里去。开采肯定有危险,矿难时有发生。但发生矿难除了自己命大爬出来,矿主是不救援的。当时社会像如今新冠疫情肆虐的美国一样,从制度和文化层面免除了不救援的社会压力和道德压力。矿工进山采石之前先签生死文书,挖出矿石按斤付工钱,发生矿难命丧黄泉自我认命,矿主不赔钱也不救援。发生了矿难,矿主会像特朗普一样两手一摊告诉活着的矿工:这就是人生。然后把老洞口一封,换个地方再挖。碗药山下埋葬着不知多少冤魂。
碗药山的产权很长时间里一直在李村的乡绅手里。到了清末,鸦片传入中国,李村乡绅家里出了不肖子,抽大烟败光了家产,最后将碗药山以很低的价格卖给了神垕的一个财主。
碗药山现在不让开采了,一是整个山已成危山,说不定哪一脚踩上去就会塌陷;再一个黑瓷碗已经退出历史的舞台,神垕的窑口现在主要烧造出窑万彩的艺术瓷,对碗药,或者黑药、本药的需求量已经很小了,本地出产即可满足。
李村人现在很少到碗药山去,除了此山危险,还有就是每逢大风呼啸的天气,山中就会发出凄厉绵长的恐怖啸叫,令人毛骨竦然。我们当然知道那是湍急气流通过从前开挖的矿洞时发出的声音,但是当地人说:那是压在山里的累累白骨在喊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