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生活的河流奔腾不息


    记得四十年前,偶然翻阅一本没有封面的《钟山》期刊,立即被一篇题为《流逝》的小说吸引。斗转星移,转眼数十个春秋悄然流逝,这部中篇小说,仍然在我的脑海里存留、沉淀和高扬,它散发出的幽兰清香,轻轻飘过美好的青少年时光,一直抵达我中年的驿站。
    王安忆在《流逝》中成功塑造了女主人公欧阳端丽,应该说,人物形象鲜明独特的她,是特定地域、特定阶层在特定时期出场,具有特定意义的标本性的女性文学形象。小说讲述了生活在东部沿海某大都市,被街坊邻里称为“少奶奶”的欧阳端丽,用柔弱的双肩撑持起陷入困境、惶恐不安的张家,向来养尊处优的她,不得不抹开面子、放下身段,起大早到菜市场买菜,有时还得厚着脸皮讨价还价。为贴补家用,她托人找了一个孩子带,甚至甘愿到街道工场间做工。她掰着手指头精打细算,将日子跌跌撞撞地过下去,经受住了苦难和艰辛的磨砺、考验。直到时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落实政策补发的一大笔钱,让张家的每个人容光焕发,却又产生了新的问题和矛盾……小说就在这样的日常琐碎和戏剧性冲突的故事情节中,向我们展开了它多重的惊艳的色彩。
    有人说,女性作家的笔触是细腻、体察入微的,王安忆也不例外,那一连串构成小说流动画面的情节,被她简洁、传神的文字演绎得恰到好处,生动地再现了俗世凡尘的原貌。在那纷繁复杂的表象后面,蕴藏着一种真实朴素的力量,足以召唤和推进人们欲罢不能地阅读。小说中有这么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欧阳端丽鼓足勇气到菜场买鱼,营业员为了防止插队,用粉笔在人们的胳膊上做记号,生性爱美的端丽让号数写在夹袄里头,结果在推挤中被磨蹭掉,好不容易挨到柜台了,却受到了卖鱼女人的质疑和一些不明就里的群众的指责,如果不是排在后面的邻居阿毛娘的仗义执言,端丽将不得不灰溜溜地拎着空篮而回……类似这样掺杂着酸甜苦辣而又透着趣味的生活片段,贯穿着小说的始终,营构了小说纵横交错的脉络和丰满的血肉。如:端丽和女儿咪咪变着法子喂庆庆吃饭;端丽送小姑子文影到精神病院治疗……这些看似平常的细节最能攫住人心,让读者的情感随小说主人公的悲欢离合而起伏变化,一同在命运的浪潮里扑腾,一块在时间的河流中漂泊……
    作者对小说人物轻重主次的安排,在落笔之时似乎有意识地留给读者更多的想象空间,王安忆在创作中娴熟地运用了中国画的一些技法,虚实相间、详略得当,在深深烙印着作家个人写作风格的叙事语境中,每位读者都可以用自己生活的经验来填充和丰富那些形形色色的虚构人物,包括那种不显山露水、着墨不多的边缘人物。在小说中,细心的读者会发现,鲜有对女主人公欧阳端丽的公爹的描绘,对这位积攒下偌大家产有着特殊身份的工商企业主,通篇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处文字,像个若隐若现的影子,却又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他不言自威的存在。个中原因,也许还得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虽然改革春风渐起,但“资本家”这个字眼仍让人望而生畏,是个唯恐避之不及的敏感话题,从公开发表的小说文本来看,王安忆没有盲从当时的政治气候,而是按照自己的创作思路,对有可能引发争议或触及创作禁区的人物做了淡化的艺术处理。
    小说对文光这个角色的描写,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刻画入微。他和嫂嫂端丽的三次对话耐人寻味。第一次对话是他即将出远门落户到黑龙江农场,端丽陪他上街买东西时,他轻声说:“我常常感到无聊呢!我不晓得人活着是为了什么。真的,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端丽对此的回答简短有力:“为什么?吃饭,穿衣,睡觉。”第二次对话是端丽和文影闹不愉快,文光劝导端丽时说:“人为什么要活着。现在我想透了。就是为了吃,穿。我们劳动是为了吃穿得更好,更好地吃穿,是为了更努力地劳动,使吃和穿进一步。人类世界不就是这么发展的?”第三次对话是端丽对是否再去工场间劳作内心充满了犹豫,坐在客厅前的小花园里出神地仰望星空,在场的文光有点深沉地说道:“有一个人,终生在寻求生活的意义,直到最后,他才明白,人生的真谛实质上是十分简单,就只是自食其力。”也许,小说要表达的主题和意旨,就浓缩和隐含在这几次再平常不过的叔嫂对话中。
    与一篇小说结缘数十载年华,让我对它有了更多更从容的解读,对文本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产生了更浓厚的亲切感和认同感。相比较于另一位女性作家宗璞所抒发的“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人生感悟,《流逝》在结尾处别有意味地写道:“时间在过去,悄悄地替换着昨天和明天。然而,它终究要留给人们一些什么,它不会白白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