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道袍领”棉袍

六十年前,我穿过一件道袍领棉袍。

棉袍,旧时称谓“大氅”,如今上年岁的人仍这样叫。1979年版《辞源》对“氅”一词的解释为:用鸟羽制成的外衣。《世说新语》企羡曰:孟昶“常见王恭乘高兴,被鹤氅裘”。后泛指一般的长外套。今天的大衣一词就源于“氅”。我的一位同事研究禹州方言,他认为禹州方言中仍保留了一部分古汉语的旧音。“氅”一词就在其中。
“道袍领”,顾名思义就是道士服的式样,右襟左掩,钮扣在左侧腋下,这样一遮一掩,寒风不易钻怀,民国或更早时期的农村,少儿多穿这种样式的棉袍。解放以后,穿带襟棉袄的仅是幼儿及女人,十来岁的半大小子鲜有这样穿。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上高小,那个年代小学分初小、高小,四至六年级是高小。初小一般都在本村或邻村上学,高小就要到镇上,我就读的学校在花石镇。学校离我们村五华里,上学走路沟小道,沟间是一条汩汩的小河。那时候的冬天格外冷,一冬几场大雪,常把路沟填平早晨上学不见“路眼”,一脚深一脚浅,稍不留神就会跌下路沟雪窝,弄得满身是雪。
一年冬天,落下头一场雪后,父亲从箱子底取出一个包袱,解开后小心翼翼地展开,平摊在床上,又用粗糙的手轻轻抚平折印。我这才看清是一件豆青色的布棉袍,道袍领,斜襟处镶着一寸许的白布边,细心端详,缝制的针脚眼细且密,做工极是精细,尤其那条白布沿边,更使这件大襟棉袍秀出几分灵气。
这就是我穿过的那件道袍领棉袍,听父亲说,是母亲去世前在病床上为我赶制的。这年的冬天,穿上母亲缝制的棉袍,全身温暖如春,像幼儿时躺在母亲的怀抱一样,依恋着慈母的爱。有母亲的孩子真好。
我三岁丧母。母亲过世时正值初冬,早晨的枯草叶落了薄薄一层白霜,按旧时风俗,还未成年的二哥赤脚到姥娘家报丧,走到时两只小脚冻得已不能行走。母亲的丧事办得极简,只有近亲近门的人到场,父亲搂着我给娘烧纸钱,烟熏了我,就挥着胖嘟嘟的手不停地赶走青烟,嘴里念叨着:“烟、烟别淹我,等我给你拿馍馍。”小孩子哪儿知道,烧过这张纸,就再也见不到养他亲他的娘亲啦!围在身旁的亲人们直掉眼泪,这么小的孩子就没了娘,后边的日子咋过哩。从此,我便成了没娘亲的孩子。
母亲去世时正值中年,因为家里实在穷看不起病,被耽误了,多年后,二哥从堆放在窗台上的空药瓶获知,治病用的药仅是些维生素一类的药。母亲的病拖了很久,起初还能挣扎着下床做些家务,后来身体太虚弱只能躺在床上,在病情一天天加重时,她让奶奶拿来棉布棉花,剪好式样后,放在身旁,凡精神好一些时,就抓紧多缝上几针,平时几天就可做完的针线活,整整做了一个秋天。这件棉袍做好后不久,母亲就离开了人世。
母亲的娘家,与我们村中间隔三个村子,村名很好听——桃园。桃园村位于禹、登两县交界的地方,村后是颍河,不远处就是白沙湖,依山傍水,绿树茵茵,是一个秀丽的小山村。儿时跟随父亲去桃园上清明坟,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桃园村见不到桃花,让人多少有些失望。村口溪岸有一棵千年古槐,倒是枝繁叶茂,一派勃勃生机,其后是一座单孔石桥,过桥就是姥娘家。姥娘家住的是老式四合院,座西朝东,上屋房台基甚高,也亮堂些,两边各有三间厢房,一间门楼,一色的青砖灰瓦,很有气势。
当时的乡村多是住草房,能住这样房子的家庭,家境应是比较富裕,母亲生长在这样的家庭,也应是生活无忧的。母亲不识字,也缠过脚,但她一点不娇贵,纺花织布,裁衣绣花,凡女人学过的看家本事,她样样精通。母亲过门时,我们的家境已衰落,地无一垄,只剩下分家时的两间祖屋,家庭的生活,靠父亲打短工、扛长工及母亲纺花织布勉强维持。生活真的艰难,在一个家庭里,最艰难、劳作最辛苦的是母亲,饥饿最严重的也是母亲,我的母亲就是这样。
在那样的苦难中,一般人总是过一天算一天,活着就好,母亲十分珍重生活,也生活得很精彩,我们家的床铺、灶台、门庭收拾得清清爽爽,且日不错影。母亲每次出院门,哪怕是说句闲话,也要换上干净衣服,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我儿时每年夏、秋两季,母亲总带我到村头大槐树下乘凉,邻家的孩子都滚土窝,浑身脏兮兮的,母亲总是带一条粗布单子,铺在地上,让我在布单上玩耍,身上不让沾土星。这就是母亲的生活哲学。
1942年,河南闹大饥荒,我们家省吃俭用攒下一囤粮食,母亲主张趁年馑土地不值钱,以粮换地,家人反对,她坚持,最终还是换了几亩簿地。这下可把全家逼到了生死边缘,恰在此时,父亲的弟弟一家生活不下去,带着他的大儿子外出逃荒,把小儿子丢给了奶奶。我父亲排行老大,爷爷过世早,奶奶一直跟着父亲过生活,奶奶心里明白,这一大家子平时过的就艰难,眼下又是饥荒,能否走出这场灾难,谁也不敢说,奶奶很是为难,带着这个小孙子直掉泪。母亲为人善良,对奶奶说,只要大人有口饭吃,孩子就不会挨饿。
二哥后来回忆这段历史时说,1943年的春、夏之交,小麦刚灌浆时,家里断了炊,地里的野菜、河里的杂草、树皮,甚至观音土,凡能下咽的都被人吃光了。父亲不知从哪里用母亲织的粗布换回一小袋棉籽饼,棉籽饼又叫棉油饼,是棉籽浸出油后留的下脚料,这种饼熬出的汤黑乎乎,苦、涩,还有一股难闻的邪味,正是这种难以下咽的东西,救了我们一大家子人的命,还有我那位堂哥。
1942年的大饥荒,据《禹州市志》载,全市饿死、病死的人口达12万之多,我们一家人能够活着走过来,也算是奇迹。
1943年,我们一家人刚从大饥荒中挣扎过来,还未缓过劲儿第二年春天,日寇南渡黄河,占领了禹州,国民党的中原驻军仅在许昌打了一场象样的阻击战后,一路向西、南溃退,把河南腹地丢给了日寇。国民党兵退败时又在当地抓兵拉夫,我父亲及家里刚买来的那头大青驴被拉走支军,二十几天后,人回来了,大青驴没了,父亲害了一场大病。母亲挑起了全家的生活重担,还要照顾生病的父亲。母亲就是个铁人,如汪曾祺在一文中说得那样,中国的妇女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惊人耐力,多大的负担也压不垮。
母亲一生遭受的苦难,真是难以述说,战争、灾荒、饥饿、疾病,她都挺过来了,就是那场是病又不是病的病,把她送到人生的尽头。

我想起那件“道袍领”棉袍,又想起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