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棉鞋

在我的记忆中,始终珍藏着一双老棉鞋。

那双老棉鞋,不是儿时母亲给我做的虎头棉靴,也不是上中学时我穿的手工布棉鞋。那双老棉鞋,是我穿过的一双军用棉鞋,之所以说它老,是因为它是我四十三年前入伍到部队时发的第一双棉鞋。
四十多年,仅听这年头,它就应该算是古董级的老物件儿了,可它那时确实是崭新的,就像现在它在我的心中,仍是一尘不染的簇新样子。
军用棉鞋,质量好,款式也好。入伍之前我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棉鞋,据说鞋面里套的不是棉花,而是纯羊毛,鞋底像母亲手工纳的千层底,但在千层底的最下面又加了一层黑色橡胶层,那是母亲做不出来的。有了这一层,一是可以防雨,二是可以增强鞋底的防滑性,三是可以让鞋子更加耐磨耐穿。
战士的棉鞋,并不是每年都发,三年才能发一双。一双棉鞋穿三年,其实也就穿三个冬季,三个冬季也并不是天天穿,白天训练是不用穿棉鞋的,一是不舍得穿,那时的战术训练、体能活动量都很大,不穿棉鞋并不会感到冻脚,只有室外站哨或进行其它活动时才会穿一穿,所以,大部分战士穿得非常爱惜,到第三年退伍时,一双棉鞋仍是崭新的。
我入伍时正是寒冷的冬季,新兵连的领导怕新兵们发生冻伤,要求站哨和夜间行动一律穿棉鞋。
有一天晚上,连队搞紧急集合,按要求着棉衣棉鞋。大家全副武装在操场上集合之后,副连长开始带人检查各班的着装情况,那些不按要求穿着棉鞋的兵,班长被连长当场点了名。
按以前紧急集合的惯例,对紧急集合进行讲评后各班就带回了,可是,那天晚上不但没让带回,还下命令直接进入下一个课目,夜间武装行军训练。
对于行军的线路带队者是心知肚明的,从他们熟悉的程度看,白天已提前侦察好了轨迹,但其他人不知道,只有跟着指挥员的口令,在既无月光也无星光的夜幕下,一路小跑,生怕掉队。我们新兵连集训所在的地方四周都是平原,平时没见到有什么沟沟坎坎,更没有山峰丘岭,可那天晚上好像我们走的都是山坡地,坑洼不平不说,时有壕沟堰渠出现。
由于天黑道路崎岖,行进速度又不断加快,战友中有摔倒的、有背包跑散架的,各种状况层出不穷。为了不掉队,我只有紧跟在班长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指挥员一遍遍地提醒后面的队伍跟上,人人都怕自己被落下。慌不择路的成语,在每个人的脚下得到了完美的体现。在路过一个河沟时,班长提醒大家注意踩稳水中那一溜儿搭石,可当我通过时,一不小心右脚还是从一块不太平整的石头上滑了下去,跳进了河沟里。
虽然是冬天,河沟上面结了一层冰,但当我那带着巨大冲击力的脚步跳下去时,冰层瞬间破碎,我的整只脚被带着冰渣的河水淹没,棉鞋里外全湿了。但我没敢吭声,同样的行军,前面那么多人都没有跳进河沟里,我跳进去了,这是我的失误造成的,再冷都不能声张。
人的意志可以克服困难,但再坚强的意志也会感受到困难的煎熬。虽然我坚持没有掉队,但却分分秒秒都忍耐着寒冷的“浸泡”。
两个小时的夜行军训练结束了,回到班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湿透了的棉鞋,那一刻我看到右脚已经红肿,湿淋淋的袜子上面还冒着热气。
夜训不耽误站哨,第二天早上轮我站哨时,一觉醒来发现我的床头放着一双新的干棉鞋。
“这是谁的鞋放到我这边了?”我纳闷地问。
新兵睡的都是大通铺,鞋子放偏一点远一点放错了位置都是正常现象。听到我的询问,同班新兵于根志说是他的鞋,他说昨晚看到我的棉鞋浸水了,要我上哨时先穿他的棉鞋。
他这一番话让我很感动。“我穿了你穿什么?”望着一脸真诚的于根志我问道。“早上出操是跑步,不会冻脚的,你站哨穿单鞋不行。”说罢他穿上解放鞋就去出操了。我带着感激之情穿上于根志给我的棉鞋,心里热乎乎的。对于刚离开父母来到部队的我来说,又一次体会到了家庭的温暖和关爱。
那天上午各班进行的是队列训练,由于天气太冷,集合之前值班员要求统一着棉鞋。我下哨之后把棉鞋还给了于根志,穿上解放鞋走上了训练场。
不料训练还没有开始,细心的班长就发现我的鞋子不符合要求,命令我回班里换上棉鞋。我不得不如实报告。
班长听了我的报告,他当即让我出列。“抬左脚,脱鞋。”听了他这口命我有点懵,但还是照做了。我把脚上的解放鞋脱掉,班长接在手里,然后他将自己左脚上的棉鞋脱下,让我穿上。
接着他又命令我将右脚的解放鞋也脱了,把自己从另一只脚上脱下的棉鞋,递到我的跟前。面对这样的命令,我不愿服从,也不能服从,因为我不能让班长穿解放鞋受冻,我却穿上他的棉鞋。
他看我犹豫着迟迟不脱鞋子,再次命令。
“班长,我不冷。”我坚持不脱掉我的鞋子。
“这是命令,你要违抗命令吗?”
于是他把棉鞋全换给了我,而将我的解放鞋穿在了他自己的脚上。
这是训练前的一个小插曲,大家都没有讲话,默默看着我在班长的命令下脱鞋换鞋。我想,那一刻与班长换鞋的是我,受感动的却是全班的新兵。
一上午的训练,我们是穿着棉鞋在走队列,班长是穿着解放鞋站在队前指挥,如果说穿着棉鞋我们还感到冻脚,那穿着解放鞋在严冬操场上站了一上午的班长,他的脚肯定早就冻得麻木了。而他承受的一切本该是我承受的,但他替我承受了,就因为我的一次失误,或者说是不小心。
那一上午的队列训练,我走得格外有劲儿,动作也格外的标准。
训练结束之后,我找到班长要把他的棉鞋还给他,他却瞪了我一眼说:“我这棉鞋你继续穿着,一直到你的棉鞋晒干了再还我。你们新兵没有经验,不抗冻,我们老兵知道怎么保护自己,要服从命令。”
就这样,在他的“命令”下,我穿着班长的棉鞋度过了新兵连最寒冷的五天时间。
我在还他棉鞋的时候,真诚地表达了我心中的谢意,不料他听了我的感谢笑着说:“不用谢我,我也穿过老兵的棉鞋,这都是老兵应该做的。等以后你成了老兵,新兵有了困难,你也同样会去想办法帮助他们的。”
那时的新兵连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后我被分到了三百里之外,分别之后我便再没见过他,听说当年年底他就退伍回乡了。
他当了我一个月的班长,却让我四十三年的军旅生涯,时时处处都感到了无比的温暖。
这温暖是一茬茬班长、一茬茬老兵,对新战友发自内心的关怀和爱护,这种关爱,看似平常,和平时期可能显不出它的作用和威力,但如果有朝一日上了战场,遇到危险时,我会像所有的老兵一样,心甘情愿用自己的身体,为自己的战友抵挡子弹的袭击。这种代代传承的军中友爱和情谊,也是一种牢不可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无形的战斗力。这两天,新兵也陆续下到连队,预祝新战友们在未来的军旅中锤炼钢铁意志,挥洒壮志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