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枣挨杆儿

    农谚讲“旱枣涝柿子”,今年上半年降雨量偏少,利于枣树挂果。前段时间回乡下老家,见二弟栽在院外空地上的那棵枣树结满了圆圆的、荔枝般大小的枣,和我早前见过的那些椭圆形状的枣有所不同。
    七月半头枣红圈儿,八月十五枣挨杆儿。此时已是农历八月初,树上的枣儿陆续成熟,秋日的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叶子斑驳陆离地照在枣上,仿佛镀了一层光亮的色彩,那些枣有的好似绚丽夺目的红玛瑙,有的像是窑变青红釉色钧瓷珠。我摘下一颗放嘴里咬一下,顿觉脆甜爽口。二弟说,枣树是他3年前从集会上买的,属于嫁接的新品种,长势很旺,栽下次年开始挂果,今年就进入了盛果期……他一边说,一边挑着摘那又红又大的枣,要我带回城里给孩子尝鲜。
    看着二弟饱经沧桑而又热情洋溢的脸庞,我记忆的闸门也一下子打开,不由得想起小时候那段与枣有关的苦涩经历。
    我家老宅的院子里也曾栽过一棵枣树,那是奶奶从姑父家移植来的。姑父家院子里有棵水桶粗的“灵枣儿”树,结的枣肚子大两头尖、小巧玲珑,比一般的枣早熟,味道也更甜。这棵枣树根系发达,在地下四处蔓延,院里院外每年都会钻出许多嫩芽来,除了应熟人之约留苗,其余都被姑父拔除。那年春上奶奶被姑姑请去看大戏,带回来一棵拇指粗细的枣树幼苗,栽在院墙边靠近粪坑的一片空地上,当时奶奶还按民间传统的办法,分别抓了两把小麦和一撮芝麻埋在树根周围,说是利于生根发芽。
    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栽上能卖钱。许是易于从粪坑里吸收养分的缘故,这棵枣树短短几年工夫就开枝散叶,最高处竟长得和屋脊一般高了。每年过了农历七月,灵枣儿开始膨胀发个儿,外表颜色由绿转白,枣蒂处慢慢变红,甜味儿便浓了起来。
    我家院子临着大路,满树的枣子在路人眼里一览无余,再加上院墙低矮,没有大门,常有淘气的孩子趁午后大人歇晌儿时寻机偷摘几个枣儿解馋。无论奶奶还是父母,对于这种“嘴面儿”上的瓜果类东西向来都不吝啬,只是出于安全考虑,奶奶常在树荫下铺张高粱席,躺那儿看着。
    等到中秋节那两天,父亲会专门抽空爬上树去,用手握着树枝使劲摇晃,我和母亲、二弟则在树下抻着旧床单接应,成熟的枣儿便扑扑嗒嗒地落在床单上;那些长在最高处的,则尽可能地用棍子敲落。末了,再这家一捧、那家一碗地送给左邻右舍们分享。八月十五晚上喝罢汤,奶奶用一个盘子装满灵枣,连同其它瓜果和月饼一起摆在院子当中,虔诚地祷告着:“月奶奶,皇爸爸,这里有灵枣,有月饼和瓜,够您吃、够您拿,保佑俺家里都好好儿的……”
    奶奶去世后,暑假里看护枣树的差事自然落在我们弟兄俩身上,起初我感到好玩,时间久了枯燥乏味不说,另外还觉得两个人守着一棵树实在没有必要,于是我常常假传“圣旨”,借父母名义指使生性老实的二弟呆在那儿死看硬守,我自己则借机跑出去另外找乐子玩耍。
    可是,我的这点“小聪明”最终还是惹了祸。那天中午,我又故伎重演撇下二弟守在树下,然后约了几个伙伴到村外小树林里捉知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当我和伙伴们在河边树荫下燃起火堆准备烧知了肉的时候,耳畔却突然传来了母亲大声呼唤二弟乳名儿的声音:“孬儿,孬儿,你在哪儿,回来吧……”
    我心里一惊,赶紧往回赶,半路上遇到焦急不安的母亲,这才知道:二弟独自坐着无聊,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结果有两个邻家的孩子偷偷攀上院墙,又爬到树上摘枣,其中一个孩子脚下踩空,从树上掉了下来,万幸的是跌落在刚填满杂草秸秆的粪坑里,除身上被树枝挂了几道血痕外倒没什么大碍,却把大人吓得不轻。父亲当着邻居孩子父母的面狠狠呵斥了二弟一顿,还抬手打了他一巴掌。委屈的泪水在二弟眼眶里打转,他却一句话也没说,趁着父母对那孩子嘘寒问暖的当儿扭头跑了出去,等父母安抚好那个孩子回过神儿来,二弟早已没了踪影。
    一直到傍晚时分,村里有人拿了手电到村西小水库下与泄水闸相通的涵洞里照螃蟹,这才发现了蹲在温水池边发呆的二弟,双脚已被涵洞里冰凉的水泡得发白起皱……
    自始至终,二弟都默默地承受着一切,未在父母面前说过一句抱怨我的话。父亲曾多次询问事情的原委,二弟总是重复着这样一句话:“不怨俺哥,是我让他去帮我捉几个麻吉鸟(知了)回来玩儿。”而我,也始终没有勇气向父母坦承我的过错。作为一种下意识的自我救赎,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做什么事,我再也不敢自作聪明、偷奸耍滑了。
    弹指一挥间40多年过去,当年懵懂无知的孩童,如今都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当我重新提起当年发生的那件事,二弟一如既往地憨笑着说:“哥,我早就把那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生活原本就是一种修行。二弟使我豁然顿悟:善于忘记,是人生的一种佳境;懂得放下,才是最舒适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