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麦黄稍儿

    上周日回乡下老家,在村口见到76岁的邻居祥伯,老人凝望着眼前的麦田,满脸虔诚。我下车跟祥伯打招呼,他朗声笑着,脸上的皱纹也都舒展开来:“你看,这麦正趁墒长‘面哩’,一准儿又是好收成!”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正应了“雨是麦上霜”的农谚,立夏前的一场雨就像“催熟剂”,麦子的稍尖儿已微微泛黄,在阳光的映射下闪着亮,风吹麦浪涌,带来收获的味道,更使我仿佛闻到了久违的麦香……
    大集体时,因为种子和地力的原因,小麦易生“黑穗病”,我们叫它“糊糊络儿”。糊糊络儿不长芒刺,外面裹着一层白膜儿,里面颜色乌黑却似蘑菇般富有弹性,更重要的是,有人发现把糊糊络儿放火上熥烤后还能吃,而且味道还不错。在那物质匮乏的年月,这该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只可惜糊糊络儿的生长周期只有短短几天,老熟后就像散开的黑灰一样随风飘逝。孩子们纷纷抢抓时机,趁课余顺着麦垄采摘鲜嫩的糊糊络儿食用,田间地头充满了欢声笑语。
    农历四月间麦子黄稍儿,麦粒也“满仁儿”了,此时大人往往会告诫孩子们,粮食马上到了“嘴边儿”,千万不能再去随意踩踏和损坏。然而孩子淘气天性使然,再加上好奇心驱使,星期天相互结伴到野外割粪草,只要有人“挑头儿”,马上就会“一呼百应”,抑制不住“吃”的冲动。于是合理分工,有的捡拾干柴,有的偷偷到地边掐麦穗,当然出主意的孩子也早有准备,像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洋火(火柴)来。
    接下来找个稍隐蔽的树林或沟渠,将柴禾点着,轮流把绑成小把儿的麦穗放在上面翻烤,等芒刺烧去时,一股特有的麦香便在四周弥漫开来。早就急不可耐的我们赶紧抽出一穗,两手合十揉搓一阵儿,再鼓起腮帮小心翼翼地吹去糠皮,顾不得满手灰黑就把胖嘟嘟的麦粒填进嘴里。偶尔会有大人循着烟气摸到近前,猛地吆喝一声:“叫我看看,都是谁又在费手(俗语,淘气)!”吓得我们赶紧提起篮子四下逃离……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每到麦子黄稍儿时,我们间或仍会通过烧或煮的方式吃新麦粒,和先前不同的是再不用偷偷摸摸。
    那年麦子将“满仁儿”时,因为村里修渠,运材料的拖拉机要从我们家地头碾过,父亲便把车辙所及之处的麦子都割了背回家里来。奶奶说:“恁多青麦粒咋吃,做成碾馔儿吧!”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碾馔儿”这个新奇的名字,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期待。
    奶奶捅开煤火,在锅里添满水,把掐下来的麦穗摁进锅里焖煮半个多小时,等麦粒煮熟了捞出来控水,晾晒至半干时再放在簸箕里揉搓脱粒,簸去糠皮。此时父亲也把久置不用的手摇小石磨洗刷干净放在案板上。奶奶把青黄相间的麦粒倒在磨盘上,随着磨盘转动,麦粒滑进磨眼儿,变成长短不一、似蚯蚓一样曲曲弯弯的东西从磨缝里钻出来,这就是“碾馔儿”了。
    刚做成的碾馔儿颜色绿中泛黄,晶莹剔透,散发出新麦特有的浓郁清香。我捏一撮放嘴里咀嚼几下,顿时觉得筋道滑爽、甜香适口,便成把抓着往嘴里塞,奶奶赶紧笑着提醒说:“看你那馋相!有你吃的,可别噎着了!”接下来,奶奶用捣碎的蒜瓣、十香菜和盐粒加入香醋、小磨油等做成的调料汁将碾馔儿搅拌均匀,这样吃起来味道更加鲜美,我的肚子撑得滚瓜溜圆还不愿放下筷子。我想,作为石磨里碾出来的美食,碾馔儿也算是实至名归了。
    听奶奶说,早些年靠工分吃饭,庄稼产量又低,家家户户鲜有余粮,每到三四月间青黄不接时就得饿肚子。后来生产队里不知从哪儿学来一种方法,隔三差五地把刚满仁儿的麦子割回来一些,做成碾馔儿分发给社员们应急,这样才避免了饿死人现象。
    奶奶去世以后,我们便再未吃过碾馔儿。一来名目繁多的美食充斥一日三餐,令人眼花缭乱;二来正宗的碾馔儿需用石磨,且不说难有应手的器具,单单那繁琐的制作过程就难与当下的生活节奏合拍。
    最近几年,每到麦稍儿发黄时节,我都能从网络上看到制作、售卖碾馔儿的视频,看来,曾经作为“年馑”救命粮的碾馔儿早已“变身”特色小吃、走到美食的“前台”大放异彩了。
    随着农业机械化程度的提高,孩子们对春种夏收的概念日渐模糊;空调暖气随意调节室温,大棚蔬菜瓜果充斥生活,仿佛也令我们慢慢失去对季节的感应。立夏过后是小满,又是一年麦子黄稍儿时。愿生活在被钢筋水泥包围的城市中的我们,都能抽出点时间,带孩子走进乡村山野,融入田园生活,去认知四季轮回的法则,领悟自然生态之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