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大山和小山,成为另一座小山

——评《在小山和小山之间》

几乎没有哪个民族像我们一样愿意将自己全部的心血无保留地给孩子,但是这种与乡土中国匹配的古典式的家庭情感如山般沉重。
说《在小山和小山之间》是一本小书,是指其轻盈的封面,袖珍的设计和友好的体量;这也是一本大书,叙事尝试以女性细腻的感受来处理复杂的的母女关系,有深远的意旨、丰富的情感、空间的延展及文化的对比;字里行间有铺排,人物彼此相对照。行文晓畅,余音绕梁,引人深思,叫人叹息。
在中国,女性文学发展是非常短暂的,集中思考母女之间的作品并不多见。除了妻性、母性之外,女性还有自己的主体性,这给女性文学提供了坐标的原点,也是过往男性书写所遮蔽、所忽视的内容。
李停的《在小山和小山之间》借鉴了古典小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方式,让女儿渡边彩英和母亲任溶溶两朵花各自开放,均以第一人称来讲述自我的故事。当然,会有所交集,但两代人、两种不同的时代、生活空间、生活理念、价值观形成内在对话关系,叙事张力盈溢于字里行间。比如家庭观,渡边彩英与日本先生形成鲜明的对照,独生子女身份更强化了中国子女对父母的依赖与责任;又如关于孕妇的饮食,母亲依靠经验,而“我”依赖知识指导。着装、出行、购物和讲话方式,每一个生活细节都展现母女亦互为“他者”。
渡边彩英记忆中的母亲犹如镜像中的自我:挑剔、哀怨、工作狂、毫无生活乐趣。女儿全部的奋斗就为了挣脱这一切,拼命读书,考最好的大学,一切轨迹似乎都遂了母亲的意愿。女儿到了大学之后,发现高分不再是唯一的赛道,而女性的性感及化妆技巧、情商与说话艺术反而成了更吸引人的要素。接二连三的打击使“我”斗胆忤逆母亲,放弃博士学位,到东京去留学,工作,重新开始学习语言、学习生活、学习爱,慢慢融入一种全新的生活。与一位日本律师结婚、怀孕,自身的女儿性与母性相遇,开始碰触女性“命运早已暗中标好的价格”。同时,不懂日语且从未坐过国际长途的母亲勇敢地跨洋来照顾怀孕的女儿。母女重新在异域相逢,这回,文化和时代都站在女儿这边。作家深切地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她将叙事话筒分一半给母亲,让这位沉默寡言的母亲坦陈自己的故事。
母亲是一位地道的中国女性,当老师,有体贴的丈夫,暖心的女儿,婆婆的敌意并不能阻拦生活的每个空隙中都充满着爱和温馨。然而,这一切没能延续下去。大着肚子的母亲带着女儿到自己乡下舅舅家去躲避计划生育,白天都躲在西边的偏房里,只有夜晚能够到田埂上走走。女儿乖乖地偎依着,星星无私地赐予大地微光。千辛万苦生了儿子川川,却在一个夜晚意外地失去了他。川川离开人间带走了母亲的笑、语言和灵魂。
此后,母亲阴郁、不苟言笑,头顶永远有一团乌云,即使丈夫的安慰也无济于事。最终丈夫离开了这个家庭开始新生活,母亲留在丧子的阴影中,女儿和工作几乎成了她的救命稻草。所以当女儿怀孕的消息传来,母亲排除一切困厄来到女儿身边,只为能在女儿的厨房里施展拳脚。这是中国式的母爱。当女儿在异域文化空间中变成一个母亲,她也在这个自我蜕变的过程中慢慢与母亲达成和解,与原生文化达成和解。传统是一条不息流淌的河,既有其现存性,亦有生长性。
即使在标志性的女性作品《一个人的战争》中,也只是凸显母亲的缺位时女性独自对成长的探索。《在小山和小山之间》呈现改革开放后女性的自我逐渐壮大,时代、空间、文化都在形成母女之间越来越大的隔膜,孕育新生命的过程,女儿对母性的体验以及与母亲的对话、互动及和解也是自我丰富的内涵。不是中国的家庭内部没有爱,只是爱有不同的内容和方式。中国的母女各自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几乎没有哪个民族像我们一样愿意将自己全部的心血无保留地给孩子,但是这种与乡土中国匹配的古典式的家庭情感如山般沉重、压迫,令流动着的现代人难以承受。流动意味着自由,自由越过了诸多价值成为最嘹亮的高音。
《在小山和小山之间》主体是写母女如山的隔阂,但由于中、日两种叙事空间亦意外地成为中日文化的隐喻。明治维新之后,日本进入一个快速现代化的时期,形成了一种新的东亚文化。正像小说中的两母女一样,当第三代生命来的时候,我们仍然会从中看到基因的顽强与神秘,基因以自己的方式成长。
如果说父亲是一座大山,那么母亲是一座小山,我们都要翻越这座大山和小山,经过无数的“水穷处”和“云起时”,才能成为延绵不断的山峦中的另一座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