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红

餐厅帮厨的大姐,在单位院子的空地上种了十几株凤仙,茁壮的秧棵上盛开着鲜红或粉嫩的花。凤仙花在城市里已不多见,所以格外引起我的注意。在电脑前坐得久了,我喜欢下楼围着这几棵凤仙花转转看看,舒缓一下眼睛的疲劳。
有一次,我在楼下碰到正给凤仙花浇水的大姐,她说:“要是有谁想用它包指甲,尽管摘。”我的脑海中突然蹦出“好物分享”这个词,努力搜索记忆,想起来小时候曾从奶奶口中听到过类似熟悉的话语。
在乡下,凤仙花俗称“小桃红”,虽然算不上什么名贵花草,可是单凭染红指甲这一点,就足以令女孩子们无比喜欢的了。“曲阑凤子花开后,捣入金盆瘦。银甲暂教除,染上春纤,一夜深红透。……”“洞箫一曲是谁家?河汉西流月半斜。要染纤纤红指甲,金盆夜捣凤仙花。”“夜听金盆捣凤仙,纤纤指甲染红鲜。投针巧验鸳鸯水,绣阁秋风又一年。”……古诗词中大量关于凤仙花染指甲的描写,说明这种习俗由来已久,无怪乎村里有年轻爱美女孩子的人家,每年都会想方设法种几棵小桃红了。
我家除了奶奶和母亲,其他成员都是男生,按说不会与小桃红产生太多交集才是。可奶奶说是听她奶奶讲过,小桃红除了众所周知的功能,关键还能祛邪避蛇,所以奶奶就见缝插针地把它们种满院子乃至大门口的空地;而母亲不知从哪儿听说辣椒地里种小桃红能防病治虫,于是院外南侧的小菜园也随处可见它们婆娑的身影。
这些小桃红的种子从不同地方讨来,又在种植的过程中几经变异,花朵有单瓣重瓣之分,颜色有深红、玫红、浅紫、月白等等,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其中两个品种较为特别,给我的印象也尤为深刻:一个叫“泰山压顶”,像绣球一样肥硕的花骨朵开在枝杈顶端,压得秧棵摇摇欲坠;还有一个被称作“拉拉鞭”的,紫色的单瓣花朵像成串的鞭炮挂满枝干,仿佛一位翩翩起舞的紫衣仙子,情趣盎然。
农历六七月间小桃红盛开时,村民们路过我家院子时都忍不住驻足良久,末了还要摘一大把花瓣回去,奶奶全都来者不拒。奶奶说:“小桃红生就染指甲的,谁用不是用,它物有所值了,咱也都跟着高兴不是?”盈余的花瓣被奶奶摘了放在阴凉地儿风干,再浸泡在高粱酒里。平时有谁跌打损伤、筋骨疼痛了,用这种药酒擦拭几次就能起到消肿止疼的效果。
当然,奶奶有时也赶“时髦”,为自己还有我们弟兄仨染一手红指甲。染指甲时,奶奶先在早上把新鲜的花瓣摘下来,摊在屋内的桌子上晾一天,让花瓣儿自然萎缩、“煞”去多余的水分。夏季昼长夜短,喝罢汤天才擦黑儿,奶奶把晾好的花瓣收在一起,分几次摊到大门口那块光滑平展的捶布石上,另外再捏几捏儿白矾(明矾)撒在上面,这才拿起平头小铁锤,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轻捣砸起来。
我们弟兄仨在旁边跃跃欲试,而奶奶担心小孩子家毛手毛脚,从不给我们机会。也难怪,这个过程看似简单却直接关系染指甲的效果,因而十分关键。砸时需用力均匀,还得及时用竹篾翻动、刮擦等,使白矾完全融入其中,直至把花瓣捣烂成“细泥”且渗出红色汁液时,用薄膜包成一大团备用。奶奶这才笑着对我们说:“你们要是不怕蚊子咬,去掐些梅豆叶吧!”
梅豆叶大小适中且柔韧,适合包指甲。我们争先恐后地跑到种在菜地边上的两架梅豆秧跟前,专挑低处肥大厚实的叶子掐,不一会儿各自手里就拿着厚厚一沓梅豆叶回来了。此时奶奶也把一撮儿粗麻分成尺许长细细的丝绺形状,做好了染指甲前的一切准备。
奶奶说小桃红属“凉性”,能预防指甲“发空(灰指甲)”,还能泄“心火”,男孩子染红指甲同样大有裨益。我们心里既充满好奇,又有几分期待。
染指甲在睡觉前进行。只有先把我们弟兄几个“打发”住了,才能轮到奶奶和母亲她们自己。奶奶依次捏起一团儿玉米粒大小的花泥粘在我们指甲上,稍微用力摁着摊平,完全把指甲盖儿遮住,再拿起一片梅豆叶,从上到下包指头一圈儿,把前面突出的部分折拐回来压在指头地下,然后用细麻丝松紧适当地缠好,既要防止花泥随着梅豆叶脱落,又不能阻碍血脉流通。如果当次花泥足够多的话,手指头包完了还能包脚趾头,甚至把脚心位置也包上……
包过手指头啥也做不成,我们只有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第二天早上,双手交叉着轻轻一捋,梅豆叶和花泥就从指头肚儿那儿脱落开来,再看满手的指甲,经过一个晚上的浸润,早已被染成鲜亮的红色了。我们除了惊讶于小桃红的神奇魔力,更有了向身边小伙伴儿们炫耀的资本。
记得有位哲人说过,幸福因与人分享而更加完美。从凤仙花到小桃红,名字雅俗有别,却难改其直率、热情和坦诚的灵性,它们在将美丽示人的同时,不惜奉献自己把他人装扮得更加美丽。而奶奶和帮厨大姐在小桃红花开时慷慨予人,朴实的话语异曲同工,其中蕴含的人生哲理足以令我终身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