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书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农村最常见、最重要的文化生活是听说书。电影也有,但一年不一定能演一场;唱戏的也有,搭舞台,请戏班子,花钱又麻烦。
听说书就简单多了。最常听的是河南坠子,两个人,一人拉弦子,一人唱。场地要求更简单,院落里,大树下,只要有空闲地儿就行。更主要的是省钱,三块五块就可请人唱一场。真没钱,给凑几斤红薯干,玉米也行,同样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你可别小看这说书的,人们在听书的过程中,辨别真善美、假丑恶,赞美忠臣,痛恨奸臣,颂扬君子,鞭笞小人,对净化社会风气、树立正确的人生观起着重要作用。
小时候听得最多的是豫东老田和老陈说书。他两个与其说是说书卖艺的,不如说是逃荒要饭的。每年一入冬,他俩就结伴而来,一唱一冬天。老田和老陈说书不要钱,管饭就行。他们住在南头儿玉堂家,白天还帮人干活,晚上说书。
到了快过年的时候,他们到各家去,拿个口袋。这家给他们挖瓢玉米,那家给他们弄几斤红薯干,就算是报酬。无论到谁家,没有让人家空手走的。过年了,他俩一人背一袋子粮食回家,高高兴兴的。俗话说,没有君子,不养艺人。
早早地喝罢汤,大人们搬凳子就去听书了。小孩儿们是不用搬凳子的。树杈上、墙头儿上都是最好的地方。三里五村的也有来听的。一到天黑便热热闹闹,熙熙攘攘,小小的场地挤满了听书的人。
院子里放一张桌子、两把凳子。老田一声不吭,坐着喝茶。拉弦子的老陈先出场。老陈是瞎子,可说话也是一套一套的。他说: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猪也不哼了,狗也不咬了。先拉一段垫垫场。
老陈的弦子一响,热闹的人们立刻静了下来。老陈的弦子拉得好,一把弦子到了他手里,好像有了魔力,拉啥像啥,鸡鸣狗吠,虫鸣鸟语,人欢马叫,活灵活现,惟妙惟肖,最激动人心的是拉大起板,如万马奔腾,似暴风骤雨,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一曲下来,老陈大汗淋漓,听的人目瞪口呆。
人到的差不多了,老田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剪板一拿,惊堂木一拍,先念四句定场诗:河水汤汤流,眼子不断头儿;老的捣怕了,小的长大了。老田的定场诗都是俚语俗言,每次都不重样。听着俗气,道理深刻。
老田说书声音洪亮吐字清晰,表情丰富,学谁像谁,学啥像啥。说到高兴处,你忍不住开怀畅笑;说到苦处,叫你泪水涟涟。说到紧张之处,把你的心提到嗓子眼里。他还特别擅长做扣留悬念,正说到关键时候,“啪”的一声停了下来:“欲知后事如何,明天晚上再说。”
说书结束了,可人们还都沉浸在书中,舍不得走,生怕走了之后,老田再接着说,弄得人心里七上八下。叫你心里总是想着,吃饭饭不香,睡觉睡不着,第二天干活还在惦记着。
“老田说书一气吭”,现在我村还有这个俗语。老田说书的时候,一口水也不喝,中间也不休息,一气说到结束。他说结束了,你再鼓掌,再吆喝,再让他说一段,他说什么也不说了。
老田、老陈在我们村说了三个冬天的书,只说了一部《大红袍》,是说严嵩和海瑞之间的忠奸斗。就这一部书也只说了不到一半。
六十年代后期,大概是豫东那一带能吃饱饭了,老田和老陈也就不再来说书了。
说书是门艺术,既需要努力,更需要天赋。邻村有一个说书的,人称“弯腰老公鸡”。长得弯腰驼背,其貌不扬,还是半瞎子,天生一副鸭公嗓子,可酷爱说书,不知跟谁学了几天,便也到处拉场子演唱,但一开口,听书的便轰他下去,他死皮白咧地继续唱。
郏县有个有名的说书艺人,人称王结子,他在我村也说过书。平时说话,说一句结巴半天,能把人急死。可弦子一响,剪板一拿,说起书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字正腔圆干脆利索,在老许昌地区都很有名气,听说还得过河南说书状元。
在记忆中,要说说得最感人的一场书,非女艺人胡润芝莫属。那时,说书的女艺人是不多见的。她是长葛人,来我们村只说了一段《拉荆耙》。大概故事是闫义在老婆的逼迫下,用荆耙把母亲拉到十五里外的西山下扔了。12岁的孙子放学回来不见奶奶,来到西山,又用荆耙把奶奶拉了回来,扬言房檐滴水照坑儿流,荆耙留下来拉他爹妈。
本来故事就牵动农村人最敏感的神经——孝敬老人问题,被胡润芝唱得一咏三叹,一波三折,唱得听书人泪水涟涟,哭声一片,有的老太太甚至晕厥过去。
也许是她把书说得太感人了,太动情了,不敢让她多说。
在那时,说书虽然受欢迎,人们都喜欢听书,但从心眼里还是看不起说书人,认为那是“下九流”,是逃荒要饭的、是二流子、好吃懒做的干的营生。
有个说书的,不知哪里人,有人说是周口的,也有人说是驻马店的,名字叫秀儿,大概三十来岁。人如其名,长得秀气,白白净净,细细的腰,高高的个儿,一张口吐莲花的嘴,书说得好,当时,已进入七十年代,老书不能说了,他说的是《解放运城》,又名《十大英雄传》,就连定场诗也变成了毛主席诗词,就这么一部反映解放战争的新书,在他口里说得扣人心弦,如身临其境,使人与书中人物同呼吸共命运,在我们那一带整整说了一个多月。
他唱到哪村,十几岁的我和同学们跟到哪村,第二天上学竞相栩栩如生地学上一段。
转眼间,半个世纪过去了,说书这门艺术也逐渐没落凋零。农村的夜晚虽然灯火通明,但到处静悄悄的,没有拉弦声,没有剪板声,没有了说书声,不由得令人扼腕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