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百树万行诗

——《瓦釜虫鸣集》读后

周家望近日出版旧体诗词集《瓦釜虫鸣集》,单看书名是自谦了。家望早有诗名,他的旧体诗词颇可成诵,写旧体诗词者能达到可诵的境界很难,所谓“传诵”即指于此,且严守格律,遣词造句得体,就是说,他写诗用旧体诗的规范字词,少用现代语言,更无生造。平心而论,写旧体诗词不仅有格律束缚,还要有襟抱、激情和博学,甚至还要具备天分,故而闻一多有“戴着镣铐跳舞”的感慨。
旧时代凡有文化者皆能写诗,因为要科举,自幼私塾即教平仄、韵脚、《笠翁对韵》及《龙文鞭影》《佩文韵府》之类,加上熟读《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入门,“不会作诗也会吟”,只不过有优劣之分而已,现代人则难矣。家望痴心传统文化,一直孜孜不倦在“戴着镣铐”翩翩起舞,继承中国人创造的最优美的文学表现形式。
周家望之诗题材颇广,长诗《扫地婆》写的是“曾扫天街一段尘”的农村老妪,以平易如话的白描手法,书写扫地婆衣食住行的艰辛,刻画出一个淳朴的农村老妇的形象。这首长诗,笔触细腻,以第一人称叙事,绝无作者空发议论。细节是最具感染力的,细节刻画令读者产生共鸣。家望通过扫地婆欣喜的自述写其生存状态的改善,随着老妇的忧乐,作者的一颦一喜,也尽在其中。谁说旧体诗词不能反映现实,只可浅吟低唱风花雪月?国风以降不绝如缕的现实主义传统,在家望笔下焕发出了崭新的光彩。
《瓦釜虫鸣集》中还有许多可圈可点的吟唱,如他写《十月初二秋雪有感》,大有古人“悯农”遗韵:“田中泥尚厚,点种已然迟。夏收何所刈,来岁何所粢?昨夜送寒衣,今宵秋雪弥。微信满屏白,无问农人思”,好一个“无问农人思”,悲天悯人是诗人的灵魂,“无问农人思”一句,直抒胸臆,有棒喝之功。还有他步韵和我的一首五律:“昨夜心无续,扶窗看绛云。燕山春冷寂,楚地病沉愔。六出天低落,三更梦独吟。读君屈子句,掩卷接清森。”楚地望远,扶窗绛云,深沉怅怀,有无限旷远之思。其他诸如《三月初四沙暴来袭》“万里黄风可有涯?”凡此种种,既有直抒胸臆的拍案而起,也有直抵心灵深处的戚戚满怀;既能隐喻幽深,又能融汇一体,殊为难得。
我一直认为,古代写诗者大致分四种气象,最差者是无襟怀性情,写诗味同嚼蜡,诗如其人,平庸猥琐之人也写不出好诗,这种诗者自不赘言。第二种是李白,谪仙,天才,不可学。第三种是苏东坡,天才不群,但也学不来,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称他:“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书画皆尔,词亦尔”,这如何学得?还有一种以杜甫为代表的诗家,是可学的,锻字炼字,律细诗外。曹雪芹写香菱学诗,借黛玉口说,务须老杜律诗打底子。历朝历代诗话里,不止一人说李白不可学而杜甫可学,当然,襟抱、风骨、诗格、品识更重要。家望之诗如杜诗,极讲格律,是下过功夫的,故读之音节抑扬,也很注重字句的形象思维,如“紫叶香椿频拱手,海棠三五笑成堆”“梦来撑起一江水,浪里沉浮风满襟”“铁衣铜骨刀头血,霜岭梨沟月下弓”“松鼠在枝予在舟,一湾芳渚两无忧”,等等,豪气与缱绻并列,明丽共沉郁纷纭;匠心锻炼,音韵飞扬,满眼风姿鸣发。再如“古心常向清宵寄,枕上欣逢孟浩然”“姮娥若是思乡梓,千古缘何不下凡”,自是别开生面,令人会心一笑。清代词人陈维崧说:“作诗有性情,有境遇。境遇者,人所不能意计者也;性情者,天之莫可限量者也,人为之也”,有境遇不见得有性情,而性情天然,所见世风万物,皆发乎吟咏,悲悯而歌,如《扫地婆》,不仅见性情,更见襟怀。
诗人有襟怀,才能具风姿。古人鲜有倾力做诗人的,家望当然也如韩愈所说,是“余事作诗人”,但他写诗有追求,笔下出情挚,余事中除写诗,还痴迷书法,醉心京剧、曲艺,并发自内心地热爱。我期望他于丝弦中拍栏常歌,常“立日影中”激情放讴,不负生平所学,不负凌霄之期。引他自己所吟句为拙文之结束:“梅花百树万行诗”,祈风姿不倦,抒万家忧乐,而诗心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