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土

周末回乡下,路过一片苗木培育基地。工人们正用吊车把一棵棵准备移栽别处的苗木装在一辆加长的平板厢车上,那些苗木的根部无一例外地带着水桶般粗一大疙瘩“老娘土”,为防止散落,外面又用稻草绳缠裹得严严实实。
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只要在田间地头看见刚长出来的桃树杏树苗就稀罕得不得了,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带着“老娘土”挖出来,像宝贝似的捧回家,在院子里找个地方栽下来,期盼它们顺利成活、快快长大,更憧憬着将来硕果累累、满树甜香。
之所以有了“老娘土”容易存活,是因为老娘土能够护根和保命。其实,何止这些花草树木,人类的生活和命运,也无时无刻不与养育我们的故乡以及故乡的“老娘土”紧紧地拴在一起。除了我所熟知的女娲娘娘抟土造人的故事,奶奶在世时也常说:“咱们都是生就的‘土人’,和土地有着一辈子割舍不开的缘分。”细细琢磨起来,奶奶这话颇有些道理。
因为有着对“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切身体验,真正感受到了“土里刨食”的不易,人们才会对产自泥土地上的劳动果实倍加珍惜。“焦麦炸豆”等收获时节须提前“糙场”,就是套着牛、骡等大牲口,把腾空了的土地一遍遍地耙暄、摊平,一遍遍地洒水、拖耢,再一遍遍地碾压细实、堈出光面儿……场“糙”的质量好坏与即将进仓入口的粮食息息相关,所以这活儿须由经验十足的“老把式”担纲才行,容不得丝毫马虎。这又何尝不是人们发自肺腑的对脚下这片土地的敬畏和尊重呢?
物质匮乏的年月,无论是淡季作为蔬菜补充的芝麻叶和红薯叶,还是青黄不接时作为口粮接续的红薯干或萝卜干,有经验的老人总会把它们摊在院子里的泥土地上,或是撒在刚种上麦子的大田里晾晒,其目的不外乎就是让这些来自土地的东西重新接触土地,好沾染“老娘土”的气息,最大限度地保持它们质朴本真的味道。
我们这一代人,从襁褓中开始,就被父母放心地丢进大地的怀抱,看着我们赤条条的在泥土地上攀爬翻滚,任由我们吮吸粘满“尿泥儿”的手指脚趾,甚至拿土坷垃当糖块儿舔食充饥……一晃就从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婴儿长成顽皮少年。爷爷奶奶们咧着干瘪无牙的嘴,脸上的笑容很是灿烂:“看看,还是当‘土孩儿’散养着好啊,结实!”
在家乡,人们把土崖或土坯墙上经雨淋过后留下的蚯蚓似的土痕称作“老娘土”。婴幼儿腿弯儿、脖颈、大腿根儿等褶皱较多的地方,盛夏时容易被汗渍“淹”伤而红肿黏连。有经验的老人就用竹篾从墙上刮些“老娘土”,撒在患处并轻轻摩抚,等湿粘的部位变得干爽时,淹伤也就痊愈了。孩子们淘气,整天爬高上低,若是不小心被砖头瓦块儿蹭破了膝盖、树枝棘针刺破了手指,随即弄些“老娘土”摁在上面,即刻就能止血而且伤口很快愈合。人们说,“老娘土”就是专为孩子们准备的“救命土”。
村里有人出远门,家里的老人总会提醒他带些“老娘土”,到了目的地后丢在水缸里。1984年堂哥到西藏当兵,伯母把窑洞里的黄土掺着灶台上的灰土装进一个巴掌大的红布袋子,临行前非让堂哥带着。后来堂哥在信中说,多亏当时听了伯母的话,他和同连队的几个老乡因为高原反应加水土不服,吃了卫生员开的药却效果不佳。后来突然想起行李箱里的“老娘土”,就捏了一捏儿沏茶喝,喝过几次之后,拉肚子等症状竟彻底消失了。现在堂哥说起此事儿,还对“老娘土”的神奇功效赞叹不已。
许昌籍著名作家李佩甫在其小说《无边无际的早晨》中,也有一段关于“老娘土”的描写。故事的主人公、孤儿李治国当了县长,赴任前老家的乡亲托人给他捎来一块儿红布包着的土坯。依惯例,这种土坯是用大田里的土、老井里的水,由最亲的人脱成,俗称“老娘土”,也叫“命根儿”,不但能帮远行的人消灾免祸,还可以治病。然而,这块“老娘土”却使李治国陷入深思:你是谁?生在何处?长在何处……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在出远门时把老娘土带在身上了。可是,老娘土牵系着故土和亲人,是一个人的立命之本、灵魂寄托。我想,我们当把老娘土永远深藏在心底,时刻提醒自己不忘故乡,不忘亲人,不忘做人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