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书治伯
岁月的年轮冲淡不了镌刻在心底的记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书治伯的钦敬和牵念反倒与日俱增起来了。
早些年,乡村里修房盖屋、娶妻生子、老人过寿,乃至牛羊下崽等,都习惯于花上块儿八角钱或是搲几瓢粮食作资,请说书人到家里来说上一两场书以示庆贺。而书治伯就是当时游走乡间的众多说书艺人中的一个。他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硬是靠死记硬背从师父那儿学来一肚子的“大本头儿”,走南闯北唱了大半辈子的“说书戏”,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书治伯年轻时,他的“说书戏”在“山北”一带叫得很响,只要被人请去扎下场子,往往一两个月才能返回家里来。好在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单靠这门技艺混饭吃,生产队里不硬拦,乡亲们不计较。作为回报,有朝一日他从外面回来了,就义务为老少爷们奉上几场“说书戏”乐呵乐呵。
有一回书治伯在一个地方说书,有个叫崔银花的姑娘迷上了他说的《杨家将》。书治伯在那儿说了个把月的书,崔银花硬是追着戏场子跑遍了那片村落的沟沟岔岔。到最后,崔银花跟着书治伯回到村里来,成了名副其实的“书治大娘”。
我真正和书治伯发生交集,则是在1986年之后。那时农村已经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家家户户有余粮且有了存款,电影作为新生事物也逐渐在乡村里走俏,人们家有喜事都改以演电影的方式庆贺,书治伯的“说书戏”逐渐失去市场,年近七旬的他无奈只好“退休”。
尽管如此,每到晚上特别是漫漫冬夜里,书治伯住的窑洞里仍挤满听他讲“古今儿”的中老年人。我家曾买下生产队一条旧窑洞来饲喂牲口,与书治伯家相邻。而我当时辍学在家,白天放羊,晚上则睡在窑洞里与牛羊作伴,于是也“近水楼台先得月”地成书治伯家窑洞里的一员。
书治伯窑洞里的集会,一般是先闲聊儿后“说书”,等人来得差不多了,书治伯就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正襟危坐,抬起右腿搭在左腿上,再铺上一块儿厚厚的帆布,然后接过书治大娘递过来的二胡,抖动两下弓杆,调整一下琴弦,确保音效处于最佳状态。接下来轻咳一声清清嗓子,拿起醒木往桌上一拍:“鸡也不叫了,狗也不咬了,人也来得刚好了。咱们书接上回!”一阵抑扬顿挫的二胡声响过,书治伯说声:“上回书说到……”才算正式开始。
书治伯的声音略显沙哑却富有磁性,他会根据故事情节需要,一会儿装成叱咤风云的英雄好汉,正义凛然、无比威风;一会儿又扮作弱不禁风的花容娇女,羞羞答答,燕语莺声;忽而策马扬鞭,“哒哒哒”的蹄声让人如临其境;忽而两军对垒,眼前仿佛一片刀光剑影……但见说书的眉飞色舞,听书的如醉如痴,直到“啪”的又是一声醒木响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大家才仿佛从梦中惊醒。
听书治伯说书,除了精彩的故事,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他那两筒鼻涕。鼻涕随着他说书的动作上下抖动,欲滴还休,几乎要粘连到胡子上,实在令人忍俊不禁。可是他始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直到一场书说罢才腾出手来,捏着鼻子“哧哼”一下擤了,弯腰抹在鞋底子上。
我陶醉于书治伯的“说书戏”里,逐渐摸清了其中的“套路”:先拉一段二胡,敲几下响板,然后讲一段儿故事;接着是边拉二胡边唱,唱词则是刚才内容的重复。这样对听众来说,当中离开片刻也不影响对故事情节的把握;而对说书者来说,如此反反复复、兜兜转转,一场书下来讲不了几段精彩的故事。难怪这门行当叫作“说书戏”了。
书治伯说的书除了在“本儿”的,也有许多不在“本儿”的,多是根据他在外奔波时的所见所闻,再结合自己的所思所想说唱出来,歌颂真善美,鞭笞假恶丑,教育和启迪身边人爱党爱国、尊老爱幼、向上向善等,我打心底对书治伯这种现“买”现“卖”的本领愈发佩服。
而今,书治伯已经作古,具有时代烙印的“说书戏”也淡出人们视野,然而我却始终忘不了乡间冬日里那条挤满人群的旧窑洞,更清晰地记得一位鼻涕长挂的老人拉着二胡忘情说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