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醋飘香
小时候,每到柿子泛黄的季节,母亲就开始张罗着泡柿子醋了。
村子西南面有道不高的山岭叫“南岭坡”,坡上错落有致地长着十几棵大柿树,下面是“大块儿地”。当时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父亲任生产队的会计兼保管,抓阄分地时发扬风格让别人先挑,结果我家分得了紧挨山脚的边角地,地头堰边荒草多,秋庄稼常被“控山水”淹渍而歉收。母亲对此没有丝毫埋怨,她说:“荒边儿地亩足,人勤(劳)了就没啥赖地。”
正对着我家地头长着两棵粗壮的柿树,依着“谁家地头的树归谁管”的惯例,每年的柿子由我们收获,令我们弟兄仨吃“漤柿”、喝“烘柿”过足了“嘴瘾”,母亲泡醋再不用像以前那样四处奔波着收集柿子了。这两棵柿树的主干粗矮,踞地面1米多高就是旁逸斜出的树冠,大人孩子都容易爬上去。母亲从未刻意安排我们去看管柿子,即便碰见有人爬到树上摘柿子,她也总会说:“嘴面儿东西,孩子们稀罕,只管摘。”同时不忘提醒他们注意安全。看我们噘着嘴不乐意的样子,母亲就笑着劝慰我们:“反正咱又吃不完,物尽其用总比糟蹋了强!”
“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柿子在农历九月霜降前后完全成熟,外皮鲜红发亮,内瓤绵软稀溏,俗称“烘柿”。揭掉柿蒂对着孔洞用力吮吸,果肉“哧溜”一下滑进嘴里,甘甜似蜜。可是若等到全部熟透再采摘的话,不但鸟雀啄食,柿子经风一吹就“扑嗒”“扑嗒”掉在地上摔得稀烂,叫人可惜。好在这两棵柿树早前经过嫁接,同一棵树上能结出“四瓣”、“八月黄”、“牛心柿”、“磨盘柿”等不同品种的柿子,成熟时间也有早有晚。农历八月下旬至九月初柿子皮色开始泛黄转红时,母亲就领着我们错时采摘了。
二弟像敏捷的猴子,三下五除二就爬到树上,在母亲的指引下把长在低处、个儿大色黄的柿子摘下来。对于高处的柿子,我们则准备了长竹竿,竹竿的稍部从中间劈开,留有一拃长的卡槽,旁边绑着一个被粗铁丝撑作“Ο”状的小布袋。举起竹竿,用卡槽夹着柿子蒂轻轻一拧,柿子与枝柄断开,正好落在布袋里。
摘回家的柿子,一部分被母亲漤成脆甜可口的“漤柿”吃,更多的则用来泡醋。母亲提前搬出一个二尺来高、小口大肚的瓷坛,先里里外外反复洗刷干净,再用沸水烫过两遍,然后斜楞着放在阳光下晾晒。接下来,母亲双手摩挲着,逐个把浸泡在水里的柿子表面的白斑等残留物清理干净,用刀小心翼翼地把柿蒂一一挖去,末了再用清水冲洗一遍,捞出来摊放在敞口簸箩里。
等瓷坛和柿子表面的水分都挥发干净时,把瓷坛搬进灶屋,一层层叠摞着往里面装柿子,柿子差不多装有坛子三分之二的空间时,倒进去半盆儿凉开水,再扔进去两把红枣或野酸枣,找块干净塑料布把坛口蒙上,用绳子扎紧,把一个略大于坛口的瓷盘倒盖在上面,挪到案板下面紧挨着灶台的旮旯里,好借着灶台余温加快柿子发酵的过程。
经过近两个月时间的等待,母亲终于把瓷坛从案板底下挪出来了。刚把捆绑塑料布的绳子解开,一股沁人心肺、酸爽浓郁的醋香喷薄而出,顷刻间溢满整个灶间。发酵后的柿子连同醋液几乎溢满坛子,表面漂浮着一层乳白色半透明状东西,像富有弹性的保护膜,母亲说这叫“醋衣”。母亲用勺子拨开醋衣,舀出半勺清澈透明的醋液放唇边尝上一口,吧咂吧咂嘴,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叫道:“成了!”
农历十月收红薯时,学校放“农忙假”,我们跟着大人到地里帮忙拾红薯,中午最爱吃母亲做的手擀捞面条。母亲先把焙焦的芝麻加适量盐粒在案板上擀碎做成“芝麻盐”,再把姜蒜辣椒十香菜等放在小石臼里捣烂,用柿子醋搅和均匀,同时挑选个儿大新鲜的红薯切成细丝备用。面条将出锅时加入红薯丝,滚水焯一下捞出,用凉开水拔后盛在碗里,先撒上一层“芝麻盐”,再浇上两勺醋汁……面条筋道、红薯丝爽脆,芝麻盐的浓香加上柿子醋调料汁特有的酸辣味儿,令人垂涎欲滴、胃口大开。冬天里吃霜打红薯叶汤面条,舀半勺柿子醋倒碗里,就着腌韭花和糖蒜吃,更叫人回味无穷。我往往吃着碗里惦记着锅里的,肚子撑得溜儿圆还不舍得放下筷子。
母亲泡的柿子醋历久弥香,差不多能吃到来年夏天。若是醋液消耗过快,母亲就会接续进去适量的开水,每次食用之后赶紧把坛口蒙上。柿子二次发酵的效果打了折扣,味道也比初时稍有逊色,仍要好过小贩们游乡叫卖的醋水许多。记得麦口天,父亲中午从地里回来,浑身上下被汗水浸透,母亲往往会从坛里舀出半碗柿子醋,再兑上温开水,父亲接过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我这才知道柿子醋还有清热去躁、生津止渴、消暑解乏的功效。
后来承包地经过几次调整,那两棵柿子树也数易其主,但母亲每年仍会千方百计泡一坛柿子醋来满足我们味蕾的享受。20世纪九十年代以后,随着集体经济组织功能弱化,田间地头的成材树木被恣意砍伐,南岭坡那些老柿树木质细密坚实,是做面板等的好材料,自然更难逃脱厄运。
再后来,父亲在我家新宅院外栽下一棵柿子树,不几年就结了果。2003年秋季柿子获得大丰收,而此时母亲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我们都劝她不要再辛劳,可她非坚持着要用真正属于我们自家的柿子再泡一坛醋,她说:“你们都爱吃,纯天然的东西也健康。”可是没等到柿子醋泡成开坛,积劳成疾的母亲便安详地离开了我们。
我觉得母亲最后泡的这坛柿子醋比先前任何一坛的味道都纯正,也格外值得我们珍惜。坛里的醋终有吃完的一天,母亲那份深沉的爱却被我们铭记在心底。院外的柿子树年年结果,柿子醋则成为我心中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