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事与节气:共同勾勒精彩的文化景象

在新作《崖边农事:二十四节气里的村庄》中,作家阎海军回到熟悉的乡土,以审慎和探究的心态,从一个小村庄出发,思考农业问题。作品以二十四节气为线索,通过详尽且具体的田野调查,将农事规律与乡村民俗相结合,在确保整部作品文学性的同时,突出了中国农业历史的厚重感。作者深刻而简洁地回溯了中国农业在陇西地区的发展史,以一种生动和严谨的方式,描摹出当今乡村生活的面貌和肌理。
从叙事角度来看,作品以节气的变化为标准,分成24个叙事单元。对于一部与农业相关的作品来说,这是一种颇为贴合的分章方式。从文学性上来看,这种架构使作品首尾相接、循环往复,契合了农事与民俗在这个村庄乃至农耕文化历史中的演变和延续。从内容上来看,这种方式使得整部作品得以系统且全面地呈现出这个村庄在每个节气中可能存在的各种农事。整个叙事过程以种子、作物和农具为引子,最终通向的是人们的农事劳作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种建构方式,动态地再现了作物与农人之间在时间长河中缓慢形成的相互依存的关系,以及在这种关系当中,民俗如何在农事规律的基础之上成形和演变,最终共同勾勒出一幅精彩的文化景象。
比如,在叙述“立春”时,作者详细描写了祭祖、敬神、耍社火等民俗活动。这些活动大多与农事相关,如庆祝前一年的丰收,祈求在新的一年得到神灵和祖先的庇护,希冀全年无灾无害、风调雨顺。但说到底,自然规律并不会因为人们的敬祷而发生改变,不过在祈福之后,人和人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在面对生活无常时,这种联系就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这就是作者在描写这些民俗中所突出的人的意义。在“夏至”章节中,作者重点描述了此时可能出现的病虫害,着眼于人与虫的斗智斗勇。他以一种兼具趣味与科学的方式,肯定了人的创造性,但也承认,人终究只是“大自然中求生的一员而已”。在“春分”中,作者详细描写了旋麦、大麦等作物,他引经据典,仔细梳理了它们的来源、演变、散播路径和历史上的驯化状况,颇具考古学和人类学研究的特色。除此之外,书中几乎每一章节都涉及农人的劳作,如开犁、播种、秋收、榨油等。虽然农业本身受到自然规律的根本性制约,但是农业之所以成为能够喂养大量人口的一个庞大系统,其内源性动力其实是人。
节气是人依据自然规律在千百年的农事劳动中的文化创造,本质上是对自然的认知和归纳,是一种工具,所以一般来讲,以节气为引的作品常常只是将节气作为一个切入口。但作者并未止步于此,而是花费更多精力,探查人在对节气进行文化解读时所展开的努力。他以渭水流域的这个小村庄为载体,着力挖掘节气背后的文化意蕴,描绘出一个以节气为基准的陇西乡村文化图景。在节气与农事、与民俗相配合的背后,是中国农人千百年来在与天地互动过程当中所形成的伦理规范。这种规范引导着农人们更好地处理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另外,作者也写到农人对这些规范的坚守,以及遭遇的困境,包括作物种类的减少、耕作工具的消失和耕作方式的改变等。虽然在叙述过程中,作者不乏慨叹,但也看到了其中所蕴含的进步意义,就像在介绍洋麦时说的那样:“洋麦退出种植的岁月,农人也走出了艰难的日子。”作者通过这类感叹,表达出他对变与不变的辩证认识——年复一年的劳作像是时间在不断循环打转,但是从更长的维度上来看,农耕社会始终是在稳步向前发展的。尤其是在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相互作用下,时令与作物之间的非对称性开始出现,导致农事和民俗不再紧密契合。作者在面对这些“变”时,流露出一种既憧憬又感怀的心态,这是经历过前科技时代的人们在面对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时所特有的。
作品以古老小村落作为切入点,但行文中蕴藏着宏阔的视野与格局。作者将这个村庄二十四节气里的农事,放在人类整个农业活动的视域下进行考察,凸显出一个位于中国西北的偏僻村子与人类世界的广泛联系。书开篇的前言明确指出,地球上共有三大农业起源地,其中新月沃地驯化了小麦、大麦,中国的黄河长江流域驯化了粟、黍和稻,北美南美接壤地带驯化了玉米、甘薯和马铃薯。这些作物在千百年的驯化和淘汰过程中,相继出现在这片黄土高原之上。通过一粒种子、一种作物的传播轨迹,我们看到了这个小村庄与中国乃至与世界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本书具有了人类学和植物学相结合的品性。
《崖边农事:二十四节气里的村庄》虽然立足于眼前中国西北的一个小村庄的农事,但作者的视野投向了一万年来的农业发展历程。借助考古学和地理学知识,作者让我们确信农业的起源不是来自水草丰美的肥沃之地,而是“最恶劣的环境压力催生了农业的起源”。在这个基础上,作者又依凭历史文献和地下出土遗迹记录,论析了崖边村一些具体物项的历史轨迹和在人类生活中的地位,这就为这种作物和农事活动营造了较为宽广的历史存在空间,进而放大了读者的历史感知,强化了作物与自然和人类的关系。作者还格外重视通过一百年来作物、耕种及劳作方式的变迁,来考察中国乡村社会的演进。
在每一部分的开篇一段中,作者情思广延,收放得当,既有抒情性,又有情景感。在阅读时,读者始终能够感受到一种踏实感和安稳感。所谓踏实和安稳,是二十四节气缓缓推进,不疾不徐,不骄不躁,始终准确而沉静地与农人相互配合,直到一年终了,次年重启。这是一年的轮回,也是百年、万年的循环。这种看似往复不停的时间,令人切实感受到喧嚣世界之外的农事活动所具有的有条不紊。正如作者所说,“农业中国,几乎每一样农活,都在教人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