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垕人的特殊气质
“每当站在长安大街,我就感叹它是中国最长的大街,感叹之余我总要情不自禁地想到神垕街,那是我人生中认识的第一条大街。这时我就更加坚信,长安街是首都北京最宽阔的大街,神垕街才是我心中最神圣的大街。”
一个冬天的中午,和往常一样,我和父亲围着煤火台,边吃着家家都吃的午饭——红薯轱辘,边听着墙上挂着的小喇叭碗儿里传出的微弱的广播声。这种小广播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的家家通,一个喇叭碗儿通过一根电线连结着,每到吃饭前后都有省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从这里传出。
快吃完的时候天气预报开始了,女播音员用她慢条斯理的腔调播着各个城市的天气预报,我突然就问父亲:为啥他们不播神垕市的天气呢?父亲正在夹红薯轱辘的筷子立即停住了,他看我半天说了一句话:你这几年学都白上了。这句话把我的无知和父亲的失望都表露无遗,至今使我记忆犹新。那一年我上小学五年级,十一岁。当时我是很认真地问的,在我的心目中,我们的神垕镇应该是大城市。因为无论在家中还是在村上,无论谁要出门几乎都是一个目的的:下神垕街去。
神垕街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符号,如果用几个词对这个符号进行注释的话,应该是博大、遥远、繁华、富足……那里有集市,有商店,有工厂,有烟囱、有穿梭不息的骑自行车的人群,有穿得光鲜无比的男男女女,偶尔还有汽车开过,荡起一路尘烟久久不散。难道这还不是城市吗?从父亲的目光中我知道我错了,但这不能全怪我,因为十一岁前我去的最大的城镇就是神垕镇,直到后来我上了高中,仍然是在神垕镇,十八岁之前我去的最远的地方,也是最繁华的地方,依旧是神垕镇。
在我们村里,人们一般都不说神垕镇,“下街去”,“神垕街”,这是常说的话,说到神垕都会把“街”字替代了,神垕就是街,街就是神垕,在我的印象中神垕和街是一体的,是可以相互替代的。不是乡亲们爱简化,是那时的神垕镇就是一条街,号称七里长街。长街的两侧是商家、店铺和住户,房子不是高楼大厦,都是青一色的平房。这条街在方圆百里之内都是响当当的繁华之地,也是有钱人梦想的天堂。
神垕街由几大寨子组成,俗称南寨、北寨、东寨、西寨。东寨我一真没见过,西寨倒是我常常要经过的,因为我家住在神垕西边,想进入神垕街,首先要穿过西寨里,一个寨子就像是一个城堡,四周有高高的寨墙,两头留着两个大门,如果把大门一关,谁想进去是难上加难。寨子里面是一排排住户,住户门前留着一条过道,像是一条小街,我们一般下街的时间都比较早,走十几里山路来到这些小街时,街里人才刚刚起床。
但进了大街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卖杂炣的、卖胡辣汤的、卖水煎包的等各样的食品摊都摆了起来,眼前冒着热气,空中飘着香味儿,耳朵里都是酱猪蹄儿、卤鸡爪那些听了之后就口水流个不停的叫卖声。来来往往的人摩肩接蹱,挑箩头的、挎篮子的、边走边吃着甜秫杆儿的、扛扁担的、牵牛的、赶猪的、哄羊的挤在一条街上。要价的还价的像吵架一般争得面红耳赤。那些卖琉璃疙蹦儿的、卖叫曲儿的、卖洋茄子和咪子的,吹出的声音此起彼伏……
乡下人下街去赶的大都是集市,这种集市从天亮开始,下午两三点结束。在这集市上细心者会看出,凡购买农副产品的,大都是街里人,穿得干净体面,显得很有身份,明明急需购买,还要装着买不买都行的样子,对要买物品的价格一再下压。而卖农副产品的人,都是来自乡下,几里十几里的路程挑到街里,卖得贵了怕卖不掉,还要再挑回去,卖得便宜了收入太少,不划算,因为他们很多人是等着把挑来的产品卖掉之后,用卖到的钱去购买别的急需用品的,所以在街里人的软磨硬泡下,最后还是低价卖出。由于长期形成的这种买卖关系,在乡下人的心目中,街里人一是太抠,二是太小气,说他们一个馍都会掰成两半儿吃。实际是街里人不像乡下人那样每天在田间出大力流大汗,一顿能吃几个大蒸馍,街里人是在钧瓷厂上班,八个小时工作制,低强度劳动使他们吃不多。
大集过去后的神垕街很快就会冷清下来,只剩下街道两边的商店敞开着大门,这些商店是国营商店,八小时上班,商店里有柜台,有货架,有售货员。售货员都年轻漂亮,有人买货了,她会隔着柜台把东西拿出来放在柜台上。如果购买者看了货而没有购买,那就像欠了售货员的钱没还一样,漂亮售货员的白眼和难听话会让你无地自容。商店里一天卖多少东西与售货员没关系,她拿的是固定工资,卖不卖得出去工资一分不少。况且在那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商店里出售的可都是珍贵的生活物资啊。
现在的神垕街已经不是一条街,已经不是七里长街,已经不是窄窄的泥土垫出的大街了,走在大街上,会看到到处都有卖钧瓷的商店,路灯灯杆和花池都是用钧瓷做成的。那时没有,虽然都知道钧瓷出在神垕,可神垕街却看不到钧瓷商店,钧瓷去哪儿了?在瓷厂里就被批发运到外地去了。在神垕上高中时我看过烧窑和开窑,好像一切都笼罩在神秘的气氛中,工人们对待钧瓷那种小心、那种敬畏、那种惧怕、那种亲近,让人不可思议,仿佛手里捧的不是泥土做成的瓷器,而是不可有任何亵渎的神灵。
那时关于钧瓷的传说很多,古代的故事大家似信非信,发生在当下的一个故事人人都很相信。说是国营瓷厂曾烧出一对完全相同的钧瓷碗,碗里窑变出的花纹是一条河,河里有两条红色的小金鱼,只要在碗内注入清水,就能看到碗里的河开始流淌,河里的金鱼就开始游动。瓷厂领导知道后欣喜若狂,不敢怠慢,立即上报到县里,县里决定要报到地区,最后上级通知要派专人送到北京献给毛主席。可就在运送的途中,一位想亲眼看看金鱼在水里游动的领导,不小心把一只碗弄掉了地上,当场摔碎。这一碎,另一只碗中的金鱼立即消失了,失去金鱼的钧瓷碗已毫无价值,无法再送京城,而那位领导被自己的好奇害得丢掉了官职。
神垕街不是市,这是我挨了父亲的批评之后记住的。长大后我到过中国所有的大城市,生活在北京,我也常常会从天安门前的长安大街上走过。每当站在长安大街,我就感叹它是中国最长的大街,感叹之余我总要情不自禁地想到神垕街,那是我人生中认识的第一条大街。这时我就更加坚信,长安街是首都北京最宽阔的大街,神垕街才是我心中最神圣的大街。
一次陪着79岁高龄的老父亲在北京长安街上走,我问他老人家:“您说是长安街好还是神垕街好?”父亲似乎早看透了我的心思,很爽朗地一声大笑说:“还是咱神垕街好,因为那是咱的街,而长安街是全国人民的街。”
知子莫若父,父亲知道我虽身在北京,心却一直牵挂着家乡的土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