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与大时代的直接对话 ——读魏微《烟霞里》

    作为小说家,魏微常常显得“不合时宜”。很多人对她的创作寄予很高期望,她却矜持、固执甚至是故意地不出手。偶尔,她也会在文章或言谈里表达创作的决心与计划,同时又吐露难以推进的焦虑与痛苦,这就更让人对她可能的下一步产生遐想。足够的小说创作天赋,却迟迟不能用作品满足人们的期待,这种焦虑中是不是也潜藏着出大作品的可能呢?及至2022年,魏微拿出了她可谓是“沉寂”多年后的一部长达四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烟霞里》。终于算是给了关注她创作的人们一个交代。
    读《烟霞里》,觉得魏微变了。如果说从前的魏微是踢毽子、练太极,这一次则画风突变,要做举重者和拳击手了。
    《烟霞里》由两个文本构成,一是田庄从出生到成长,从求学、入职到迁徙、成家的自述,一是田庄出生、成长过程中,中国社会发生的各种重大的变革。特别是田庄从李庄出发,一路走到她早已心向往之的广东,置身于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于是小说呈现出两种看上去截然不同的文体。田庄家族的故事依然延续着魏微一贯的叙事风格。小城镇的生活景象,每个人内心并不巨大却很激烈的激荡与冲突。另一条线索,是关于时代背景的铺陈。小说从田庄出生的1970年起,以编年体的方式,逐年讲述田庄的生长历程。这种严苛的方式使得小说无可回避地要将每一年的时代背景、重大事件都写入其中。于是,一种“报纸新闻体”的讲述就不时地加入其中,成为小说的“论说”部分。这些背景,基本上是一个小说家在用社会分析和新闻评论的方式,讲述自己听闻、经历以及事后追踪到的重大新闻。一个国家的社会变迁就这样被小说家化入到自己的故事讲述中。我说魏微创作风格的突变,而且是冒险式的突变,就是指这一部分的加入。
    我认为对魏微来说,最难的不是把田庄这个明显有着自叙传色彩的人物写好,哪怕是以编年体的方式写好她的成长史。而是在于,如何为她的成长提供强大的社会背景支撑,如何让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裹挟在大的时代风潮中,既看出社会时代对她成长的影响,也看出经她的眼睛过滤后的社会时代有怎样的景观。如何把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文体,两个互不关联的世界有效地捏合到一起,成为一个互相交叉的立体多维的小说世界,这是魏微给出的难题,是她自己设定目标时就已经注定要面对的挑战。处理这种关系,做到叙事上的统一,逻辑上的自洽,并非易事。魏微尝试使用多种手段使之能够周圆。说实在的,做到这一点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要完成这样一部大作品,需要处理的难点和把握的平衡点很多。这是一次挑战,也是一次冒险。魏微显然对此有清醒的意识,并在创作上努力做到合理呼应。尤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体,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和大时代的沧桑巨变,如何恰切地结合为一体,这是必须从构思开始就要设计,过程中又随时需要精细处理的。需要小说家有清晰的构想,更需要高超的技艺。田庄很早就开始读到主流报纸,从而对天下大势有超乎常人的爱好与判断。同时,也为小人物与大时代的关系努力寻找直接对位的理由。“一部改革开放史,无论怎样书写,……不可忽略的是无数个体的欲望。无数像孙月华这样的人,自1980年代初欲望就被唤醒……”这些“理论”描述,本质上都是为小说里这种“大”与“小”的对接寻找理由和证据。
    魏微的发力之狠还体现在小说人物故事的结局上。1970年出生的田庄,其生命终结于四十二岁。这种结局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已经有了“预告”,从而使故事讲述超出编年体的“体例”,具有了某种“共时性”的特征。我相信,英年早逝这一命运结局,魏微不是为田庄个人设计的。她要的不是对个人命运的唏嘘叹息。她是要让故事戛然而止,历史也由此画上句号。一个人生命的终结,也是一次凤凰涅槃,是一种对于新生的期待。历史的车轮当然会滚滚向前,新的生命每一天都在诞生,时代也会打开更加丰富多彩、复杂多重的画卷。这就像魏微本人的文学创作一样,只要写作的热情和决心在,一定会在未来打开更加广阔的世界。“一个人的编年史”可以有无穷尽的续篇,我们有理由期待魏微的不断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