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表

我戴的第一块手表，是入伍到部队的第三年才买的。
1978年入伍时，我们连队只有军官们戴着手表，个别老兵也有手表，但大都藏着掖着，不愿拿出来示人。一是连队平时训练苦、劳动多，都是集体活动，而手表在那时是贵重物品，戴着参加集体训练或劳动时怕碰坏；二是怕被领导发现说他有小资产阶级思想，也不敢戴；还有一个顾虑，就是怕别的老兵知道他有手表，探家时找他借手表戴，所以平日里更不敢戴。
那时候的军营里，不管老兵新兵，都是不提倡戴手表、穿皮鞋的。在部队这个大集体里，不能盛行铺张浪费和在生活上搞相互攀比的不正之风。我入伍第一年，津贴费是六元钱，以后三年每年涨一元，老兵们最高才拿十几元津贴，而一块当时最流行、最时髦的高档手表价值高达三十五元。
还有一个关键的原因，是在军营里没有戴手表的必要。战士在连队的一日生活制度，那是铁定的，都由值班员给掌握着，一切行动都要听从司号员的号音。起床号、出操号、收操号、开饭号、操课号、休息号、午休号、熄灯号等等，点到号响，号声相连，一切以号令行事，你若戴个手表，无论时针走得多么准确，也不能以个人的时间为准绳。所以连队不提倡战士戴手表，也是为了统一思想，统一号令，统一行动。
但有的老兵买了手表，只要他不公开张扬，连队领导并不过问，因为那时老兵大部分来自农村，兵老就面临着退伍复员，复员之前回老家急需处理个人的终身大事，相亲则是必不可少的环节。相亲时候见了女孩儿，能不失时机地把手表露一下，绝对有助于提高相亲的成功率。要知道，那是一个手表还比较稀缺，戴块手表远胜于现在戴个钻石戒指的年代。
在连队里，老兵是标杆，无论是军政素质或生活细节，都有示范效应，有老兵戴手表，就有少数新兵跟着学的。新兵也好，老兵也好，买块手表戴并不是什么违纪行为，但他们买手表的重要出发点，并不是为了看时间，而是为了“我有手表”的满足感。
在入伍的第三年，我也买了一块手表，我买手表的原因，除了津贴费涨了，更重要的是我由连队调到团部当报道员。我们团的连队分布在安徽辖内的五个地区，下连队采访都是乘火车，为了提前到达车站，准时坐上火车，掌握时间就显得尤其重要。当然，在团部当报道员时，除了津贴费还有一点额外收入，那就是稿费和出差补助，虽然不多，却感觉实力大增。
我的第一块手表，也确实是靠三元五元、甚至几毛一块的稿费攒起来的。当年我用三十五块钱买了一块钟山牌手表，那一年也是我们国家改革开放的第四个年头，不用说这也是改革开放的红利，因为改革开放之前，报刊刊载文章是不给作者发稿费的。
当时手表是紧俏货，也是高档商品，一块梅花牌手表就要两百多，一般人买不起，国内有名的还有上海牌手表，那时社会上流传着“戴上上海表，老婆都好找”的说法。上海表一百二十五元一块，对于一个兵来说，也是天文数字了，所以，我只能选南京产的钟山表。
据老兵说，钟山牌手表走时准，钢音好。我看重的不是这些，而是它亲民的价格。正是钟山表的价格国人能接受，那些年它一直是爆款品牌，可谓一表难求。
可惜的是，这块手表我只戴了一年多，在一九八三年夏季的巢湖大堤抗洪抢险中，它比我还积极，奋不顾身地掉进了滔滔的洪水里，离我而去。
大堤岌岌可危之际，我也不可能有心思再去顾及一块手表的得失，只好望洋兴叹，将它的样子永远留在了心里。
后来又买过一块钟山牌手表，一直戴到一九九一年，在皖南山区为一连队拍摄纪录片时，不小心手表撞在了石头上，表蒙子被摔得粉粉碎，它的指针也就此停止了走动。
除了上述的手表事故，戴手表还出过不少故事。
记得一次在办公楼如厕，手表居然掉进了便池里。我知道便池的构造，它的下水管道有个U型的管，手表应该在U型管的底部，没有直达污井。可望着那又臭又细又深的污水管子，我也只好自认倒霉了。
不料正当我在办公室里给同事讲述这件窝囊事儿的时候，有位上门修电路的电工师傅在边上听到了，他说：“那么好的表，见了水应该不会坏掉，不要多可惜，应该能打捞出来，我去给你打捞一次试试。”
只见他找来一根铁丝，在一端折出两个朝向不同的爪勾儿，然后来到厕所蹲坑前，连放两次清水将便池冲了冲，接着把带勾的铁丝顺进排污管，左旋右转、又推又拉地试探了一通后，开始慢慢向上提，结果那块金灿灿的手表，真被他给打捞了出来。
这块在污水管里潜过泳、失而复得的手表，我一直戴到调入北京。进京几年之后，因手表部件老化，走时越来越不准，而被我弃之不用。
后来，我又买过一块手表，但很少再佩戴了，因为相继有了BB机、小灵通和手机，这些随身必备的通信工具上，都有标准的北京时间显示，还有闹钟的功能，一机多用，渐渐也就将只能计时的手表给冷落了。
现在，我都不记得自己多少年不戴手表了，但手表业依旧发达。
前些年有个什么地方的领导，因手腕上的手表，被网友举报，竟查出其家中藏有名表若干，那些名表并非我心目中的上海牌、钟山牌手表，都是世界名表，每一块都不是三十五十、三百五百能买到的。像这种戴几万几十万一块手表的“表哥”，和我的一些战友当初买表的心理差不多，计时不是目的，目的是“我有”“我也有”“我还有”的占有欲。
有了价值昂贵的好表，却忘记了从前，忘记了初心，忘记了时间，而时间又何曾偏向过谁？它对谁都是公平的，也是残酷无情的，在生活中，时间可以使有的人积淀成功、荣耀万分，也能使有的人信仰坍塌、一败涂地。
如今的年轻人，手腕上又流行戴着具有电子支付功能的智能手表了，但我一直怀念钟山表的钢音，它的秒针走动时，发出滴答、滴答的钢音最好。这是老兵告诉我的，开始我不理解，手表看时间是看时针位置的，为啥要关注它日夜不休、不停不歇的钢音呢？现在我明白了，那强劲的、清脆的、不容商量和无可阻止的声音，会时时刻刻提醒佩戴它的人，时间的长河在奔流，时光也在无情地流逝，谁都无法阻挡它的脚步，唯有不停跋涉前行，才能不负韶华，不负使命，成就自己的无悔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