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李带我回家
人们很难想象,在今天的城市中,还有被树林包围的居民区。而我,有幸住在了这里,我家门前房后都是红叶李的小树林。
每当春寒料峭之时,万物还在冬眠,红叶李就竞相憋着小小的粉红色花苞,似乎每一个花苞里边都有一个饱满而丰富的故事,等待着人们来赏析、聆听。连树枝都被染成了红色,站在楼上远远望去,像一片绯红的轻雾,其实那是新抽出的嫩枝,每条嫩枝上都充满了新的生命力。朔风带着黄土高坡的高亢和凌厉,顺着街道怒吼着,红叶李的枝桠都在寒风中摇曳着、微笑着,似乎在用嘲笑的口吻劝说道:“无能者只会用提高声调来强调自己的存在。”
朔风可能是听进去了这种劝说,慢慢地把声音变柔和了,连方向都变了,它绕过城市,改道从东南而来,裹挟着颍河的水汽和轻柔,动作和声音也变轻了,恐怕再惊到这些粉嫩嫩的枝桠。如果说风是有颜色的,那么此刻的风便是粉红色的吧,它的柔美就像小姑娘的脸庞,让人忍不住想走到田野去,接受着它的亲吻和抚摸。如果风是有属性的,那它一定是属艺术的。李子林被这柔和的春风拂过,便是满树粉光,远远看去,红霞灿烂。枝叶轻摇,粉瓣乱舞,落英缤纷,大地像是铺上了粉红色的地毯,空气中弥漫着甜香。没有了黛玉,谁来撑开锦囊收拢这轻盈艳骨,谁来轻展花锄葬下这满地落红,谁来掬一抔净土掩去这漫天风流?
我喜欢坐在阳台上,晒着阳光,面对着这片红叶李树林,一动不动,在春风的流淌中,打开时光的八音盒,将旧时的故事在脑海中整理得清楚、明晰,让思绪飘向更远的地方。
顺着小树林慢慢往外走,走到出口处,便是颍河,颍河对岸是老人民医院,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给我接生的大夫早已作古,而我也快走过好几个生肖轮回。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这里是颍河在这个城市的中下游,一道大型氯丁橡胶坝把河水拦腰截住。这个大型氯丁橡胶坝在我没有出生时就有了,据说这是当时中国第一座大型氯丁橡胶坝,我们俗称橡皮坝。它全长114米,拦水高度为8米,坝体可随着注入或排出的储水上下升降。涝时降坝泄洪,旱时升坝蓄水。
家乡像随风起舞的仙姝,曼妙的腰肢扭动出动人的诗歌,颍河就是仙姝腰身中长长的飘带,橡胶坝就是飘带上的一个蝴蝶结,在这里将河水做片刻的挽留,便成就了半天然半人工的大湖泊, 波光粼粼的水面下边掩埋的是我的童年时光。
我曾经同小伙伴们在这个橡皮坝上来回走动,走上去软软的,甚至多次跟橡皮坝管理人员在这里“赛跑”,他们随手拿上“武器”,边追边吆喝,我们在前边跑着笑着,挑衅地边跑边蹦,没少从坝上掉下去呛过水。
如今,城市不断扩大,雄州雾列,俊采星驰,物换星移几度秋,鳞次栉比的高楼拔地而起。热闹的集市,拥挤的街道,繁忙的汽车,闪烁的灯火,渐渐构成了我们生活的主旋律。住在这高楼之上,大自然的原始之美却日渐成为昨日梦幻。我们一边享受着现代生活的优越,一边咒骂着紧张工作的辛苦。只有在周末,才可以稍稍松懈一下,望望窗外的李子林。树林边的颍河水慵懒、沉静、柔美,深情地依偎在城市的身边,河边的白鹭时飞时停,盘旋讴歌,从橡皮坝上漫下来的水瀑腾起蒙蒙细雾,让人们稍稍有了些许松弛和安慰。
当天气渐渐热起来,李子树经过颍河水的浸润,愈发生机勃勃。紫红的叶子郁郁葱葱,树上枣红色的李子长得浑圆透亮,一颗颗馋着人的眼睛和嘴巴,它们挤挤挨挨,争相享受着阳光的爱抚。强烈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在林间的草地和小路上,形成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圆圆的光斑。
颍河古称颍水,相传因纪念春秋时期颍考叔而得名。颍水汤汤,清澈见底,中国隐士鼻祖许由曾经在这里演绎了“许由颍水洗耳”的故事,尽管许由已仙去几千年,当年的洗耳台也成了一个符号,但许由淡泊名利的高洁品行作为民主思想的最早典范,成为千古美谈。
小时候我们在河边洗衣、玩耍、捉螃蟹……听说端午时节,用颍河水洗眼,就不会害红眼病。每年端午节,我们都会到颍河边,用河水洗脸,祈盼年年健康美丽,顺便也洗洗耳朵,祝祷自己也能像许由那样成为贤德之士。
为了梦想,也为了生活,或许是向往外边的世界,我还是离开了家乡。生活被重新排列组合,突然发现,外边天地大呀,大到你永远探究不完,外边世界又小呀,小到处处都会让你碰得头破血流。“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其实枳就是枳,北方的枳若移植到南方,照样长不成橘的模样和味道。河是故乡清,月是故乡明,相似的风景人文却拍不出家乡的亲情,地理上的经纬差异编织不了家乡的温暖,封存的记忆突然又清晰明了起来,才知道故乡是心头永远迈不出去的那道坎,故乡是意识中永远扭转不了的那道弯。他乡的曲调唱不出乡关的歌谣,他乡的佳肴吃不出乡关的味道,他乡的山河泛不出乡关的波涛,他乡的明月照不出乡关的父老。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乡音永不改变,鬓毛早已半白,名利的修罗场中,血雨腥风让人应接不暇,虚构的大饼哪如家乡馍馍那般香甜饱腹!四明狂客再狂也不能摆脱家乡的牵绊和挂念,何况你我!万里荷花妆湖水,难掩异乡客愁,几道月色向楼心,满含游子相思。
离开了通衢长街两边的灯红酒绿,又闻到到了寻常巷陌中的儿时槐花香。没有净水泼街,没有黄土垫道,颍河依旧,滔滔东逝水洗却征尘是最实在最甜蜜的拥抱,母亲的炸酱面依旧,暖暖的面香是接待满身疲惫的最高规格迎宾礼仪。
盛夏归来,红叶李的叶子更加紫,更加润,油油的闪着光芒。风过处,树林如漾着波涛的海洋,我们小区的几栋房子,构成了这波涛中的小小船队,阳台上的衣服便是帆上幡了。“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六祖一语,清心响振。然而我们本是红尘中人,置此情景,谁不深情,谁不心动?
红叶李树林里,树干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疏疏密密的枝条搭建成了一座长长的拱形涵洞,严严实实地为我遮挡着浓烈的阳光。这是我每天出入必经之路,静静的小路上,小草和野花星星点点,它们瘦小、卑微,蹲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努力生长着,它们又低首、含胸,匍匐在大地上,向头顶的李子树顶礼朝拜着。小路不宽,我两臂平伸,两手几乎就能摸到两边的树干。每一片叶子都在闪着光芒,浓淡相宜的紫,深浅不一的绿,裹着稀疏有致的枝干,它们共同构成一幅幅自然的画卷,任凭最高超技艺的画师也摹不出它们的美学风格,偶尔有飞鸟枝间掠过、逗留、嬉闹,为这画卷更增添了灵动的情调,我为它起名叫艺术长廊。早上我出发,它是我忠实又热情的向导,是我快乐和闲适的起跑线,晚上我归家,它为我的凯旋和收获鼓掌,是我劳作的终止站。
人生的道路千万条,而我归家的路只此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