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酒量
中国是酒的国度,自酒祖杜康无意中弄出了被称做酒的销魂汤之后,男人就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一杯水中烈火,让多少人日日陶醉,欲罢不能。
古往今来的宴席上,似乎都是由酒来唱主角,无论国宴还是家宴,无论喜宴还是丧宴,先把酒瓶摆在餐桌最正中最醒目的位置。无酒不成席,这句流行于市井的口头禅,更是把酒捧为比菜品更重要的角色。
酒是宴会的灵魂,但并非每个人都善饮酒,比如我的父亲。自我记事起,就知道他对酒有一种天然的排斥,我从来没见过他主动喝酒,也从没见过他喝醉酒,更没见他主动往家里买过酒。
父亲不喝酒是因为父亲没有酒量,没有酒量的父亲,也就从不用酒水招待客人,来家的朋友都只是以饭菜招待了之,所以在他的朋友中,很少有那种所谓的酒肉之交。
但父亲也并非是滴酒不沾。记得小时候,我的四叔特别爱喝酒,也特别能喝酒,猜起枚来在我家方圆两百里内更是没有敌手。即使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那异常贫困的年份,也时有酒友到他家中喝酒。由于没钱买好酒,每次喝的都是几毛钱一斤的宝丰大曲,由于没有钱买肉做菜,婶子给客人做的下酒菜,常见的就是凉拌白菜丝或萝卜丝,有时也有用开水焯过的萝卜叶、红薯叶、黄黄苗或棠梨叶之类从田间地头长出来的青菜或野蔬。喝酒人只要有酒就不计较菜,下酒菜好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酒,有时候没菜,就着几个花生米也能喝完一瓶地瓜烧。
我家和四叔家住得邻近,叔叔家来了重要的客人,也会请父亲去他家陪客。陪客的职责一是劝客人多喝酒,二是陪客人多喝酒。陪酒的标准就是让客人喝好喝够喝开心,这样一来不能喝酒的父亲,陪客人的次数多了,有时候也会喝得面红耳赤,因为他喝一杯两杯酒就开始脸红。
有人说酒量是练出来的,我从来不信,有人说酒量是可以遗传的,我也不太信,因为我父亲弟兄三人,只有叔叔能喝、爱喝、会喝,伯伯和父亲都喝不了酒。不过,遗传一说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就拿我家来说,我父亲不善饮酒,我兄弟三人,也对酒比较敏感,喝三两杯便成了关公脸。
特别是我这酒量,一杯下肚,就脸红脖子粗。朋友大都知道我不善饮酒,所以也不劝酒。但我的职业是记者,各色人等都要接触,各种酒席也都参加过,有时跟着领导出差,为了给领导解围,也会自告奋勇站起来喝几杯,替领导挡挡驾。之所以我不信酒量是练出来的,就是因为我参加了那么多的酒局,什么价格、什么产地的酒都喝过,可酒量依旧是一杯入口脸就红、一两下肚头就晕、二两之后就闹心,超过三两则东西南北全混沌。
改革开放之前,老百姓家里都穷,常喝酒的人极少,家中存酒更少。随着经济的发展,大家的生活有了很大改善。生活变好了,父亲年纪也大了,酒量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见长,反而因为喝酒机会的增多,而出现了胃部不适。可医院每次检查的结果,都说是胃炎。然后就是吃各种治胃病的药。这样反反复复的胃部不适后,父亲开始留心自己的饮食,进行自我诊断,结果发现胃部不适是与酒有关,有一段时间不喝酒,胃病便明显好转。
可要父亲避免喝酒,执行起来很难。因为在村里,父亲年长,辈分也高,且德高望重,广受村民敬重,无论谁家支起酒场,他都是被让到主位上,主座是一桌中最受尊敬的人,不可避免地要被其他客人们不断敬酒。
在我的家乡有个敬酒习俗,人们轮流起身倒酒敬献。无论轮到谁倒酒,主座上的人都是第一个被敬酒的目标。虽然大家知道父亲不能喝酒,倒酒的人也能看出父亲年事已高,可程序不能乱,规矩不能破,嘴里说着“您年龄大了少喝点,意思到了就行”,可真喝的时候如果只端起杯子不下酒,是很难过关的,又会用各种说辞劝父亲把酒喝下去,哪怕是只喝半杯。
有人向父亲劝酒,我们做子女的都要站起来解围,说明老人的身体状况,那意思明摆着是让他不喝或少喝。但这样常被认为是怕父亲喝酒,或舍不得让父亲喝酒,误解并不重要,只要父亲少喝酒,少遭病痛之苦。可劝酒的人有时不理解,经常是我们越阻止不让父亲喝,敬酒人劝的越来劲,直到父亲推辞不过,一口把酒喝下去,他们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父亲多大酒量,做子女的最清楚,他一高兴就激动,一激动就忘了酒量。父亲九十寿诞庆,我们准备请一些亲朋好友给父亲庆寿。寿诞日之前我们专门商量,祝寿那天人太多,每个人过来敬酒即便父亲都只是沾沾嘴唇,凭他的酒量,也足以能让他醉上几天的。
为了既不让父亲喝多酒,又不失寿诞的仪式感,我们提议让他当天以水代酒,按他九十岁的高龄,即使被客人发现了秘密,也只会理解而不会在意。哪知父亲听到我们的这个建议,当即就把我们的想法给否定了,说自己九十大寿是真的不是假的,亲朋好友来敬酒,作为主角却喝的是水,这不光是骗人家,也是骗自己,更是对亲朋好友们的不尊重,他坚持要喝真酒。
父亲接着说,他明白儿女们的心意,是为他的身体着想,于是又当场给我们表态,说喝真酒,但决不超过三杯。可那天他喝下的酒,远远超过了之前说定的三杯,因为他的面部表情不会撒谎,寿筵还没有结束,父亲已是满面桃花了。
那一天父亲非常开心,客人走了之后,平时每天都要午休的习惯也不再坚持,一直和家人们谈论自己九十人生的感怀,还赶到宾馆去看望从北京赶来为他祝寿的一位嘉宾。嘉宾是我在部队的老首长,晚上老战友李迎福设家宴招待老首长时,宴席上老父亲忘了曾经的表态,也忘了中午刚喝过一场大酒,再次端起了酒杯。虽然没有多喝,但把中午喝的酒加在一起,那就是他平时饮酒量的很多倍了。这让我想起了那句酒桌上很流行的话:心情一激动,酒量不固定。
父亲那天喝的酒远超他平时的酒量。晚上喝酒我们没有再劝阻他,因为九十高龄的父亲,一生也就只有一次九十岁,就让他抛开疾病的顾虑,尽情高兴一次吧。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没有喝多过,更没有喝醉过,这一方面是他不善饮酒,酒量有限,一方面是喝酒脸红,有了天然的保护色,别人也不好再劝。最重要的是,父亲自律性很强,吃喝玩乐从来都不是他的兴趣所在,他的追求很简单,那就是劳动,因为他知道,只有劳动才能创造财富和价值。所以九十寿诞刚过,第二天一大早,当我睡醒的时候,发现父亲的床铺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已不见,这是又去田间劳动了。等我赶到农田时,他已平地挖坑栽好了两畦茄苗,正在往幼苗上浇水呢。
看着九十高龄的父亲,我心里突然觉得很惭愧,因为我只是继承了父亲的小酒量,对于脚下这片同样是生于斯长于斯的热土,我所倾注的心血和感情,远远比不上父亲,他是用一生的勤劳、勇敢、实诚、善良和智慧,在和土地对弈、交心、做朋友啊,父亲的酒量虽浅,爱意却最深沉……